『石头记』文本检阅之一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这短短一句开头,初看似平常至极,思之则觉意味深长。误以为平常至极,是因为【列位看官】这四个字是传统评书里最常见常闻的口头禅,常常在评书故事开头儿,情节转换处或者章节结束时。然而此平常四字,自有其超凡之意:且看它接下来是【你道此书从何而来?】-------不像一般评书会问〔你道此事从何而起?〕,而是问〔此书从何而来〕-------表明作者不仅仅注重讲故事,而且积极注重如何讲故事;作者有文体的自觉意识。
说起文体自觉,中国作者述者自古皆然。《汉书-艺文志》说[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这是对历史学文体的一次系统品评,在历史的流变里会继续深化为刘子玄章实斋的辨析。记言和记事,有时候会发生矛盾。
〔《左传·宣公二年》晋灵公不君。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晨往,寝门闢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元朝文学家冯梦龙对此提出一个新奇问题:
[刺客鉏麑独自一人去刺杀,后又自杀。那么,他所叹者在其心,司马子长何以知之?他所言者在其口,司马子长何以记之?]
当世大儒钟书君钱默存解释说:“盖非记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说,剧本中之对话独白也。左氏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当然耳”。
钱先生以文学之眼看待历史著作,这是不确切处之一;其二则是以〔后世小说〕的视角以今视古,违反因果律。其实,从史官分工和职能角度看这段记录并不存在任何问题,因为《左传》司职左史记言。太史公司马子长采信《左传》这个记录,他的史记文体又是创新的传记体,即〔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创新综合。「新奇性」的产生源于文体的创新。
文体创新导致「新奇性」问题,纪晓岚更据以明确质疑《聊斋志异》里蒲留仙的叙事之道:“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今燕呢之词,媒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之?又所未解也。” 他的解决办法是在著作《阅微草堂笔记》,〔竭力只写事状,而避去心思和密语。〕然而他也不得不哑然失笑,因为他本人也未能一以贯之。
再则如《金瓶梅》的两个版本的第一回,词话本开首写作武二郎景阳冈打虎,取自《水浒传》的部分情节,这完全可以看做是〔记言〕;绣像本开首改定西门庆清河县结义,仿佛是运河边上民俗风情,这完全可以看做是〔记事〕。绣像本撺掇道教儒家伦理乃至《金刚经》于其行文间,毕竟尚未贯通〔记言与记事〕。
未知《石头记》如何动作?且待下回看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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