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李家智恩老老躺在床上几天没吃东西了，怕是要走了。"小镇上老张头对正在下棋的两个老头说道。
"那小气鬼活着也没意思，又无后，也不打牌不抽烟，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一个人退休工资都用不完，还经常地捡破烂卖，不晓得哪么想的。"正在落子的老头说。
"老李头过世了，他侄儿倒捡到一宝了，这多年退休工资加卖废品的钱三十万总有多。"旁边一观棋的中年接话。
"搞不清楚他有什么鬼名堂，他家里没有远亲，一个妹妹嫁在本地，但每年他总要出远门几次，莫非年轻时在外有私生子？"老张头问道。
"不会吧，倒是听说有个干儿子在省城工作，以前每年春节都来过，听说是江华县的，去年他全家暑假时带着小孩来过一次。"
这是一个背街的小门面，李智恩老人的家，五米多宽的门脸，木头做的大门，斑斓陈旧，有些岁月了。进深有三丈，前面是厅，一间住房，过一米宽的过道到后院，院子有三十来平米，左边用石棉瓦搭了个雨棚，里面放着些破烂物，有纸壳、矿泉水瓶、泡沫碎片还有短小的铁丝钢筯，数量有限，应该是老李头生病前捡的。
房间内一张木床靠着墙壁，床对面一个高衣柜，进门这面墙整片都是书柜，上下几层直至屋顶，书柜内的书每层挤得满满的，散发着书香，很是壮观，窗子较大，光照度好，但现已临近黄昏，房间内开着灯。一位戴口罩，身着白掛的医生，在试着老李头脉搏，床前打着点滴。
"保国，你叔情况不妙，怕是撑不过今晚了，你还是做好准备，今夜通宵守着吧。"唐医生走到大厅吩咐着李保国。
"其他事都有所安排的了，家里几个堂叔族人晚饭后会过来，我叔的干儿子柱国，本来我叔不让我告诉的，但我觉得他每年都跟叔走着亲的，下午已打电话通知他了，今晚他全家会回来。"李保国回应道。
前厅桌上一个小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信，用橡皮筯分开扎着，怕有十多扎，满满的。桌面上还有几封，李保国还没看完，或是已看完了需要摘录什么，没有收进木箱中。几页稿子上摘抄了一些东西，其中有十来个人的姓名、地址
联系电话等，还有一封是老李头的亲笔信。
李保国请唐医生坐下，并沏了一杯茶。
"什么年代了，你居然还写信？"唐医生看着桌面疑惑地问道。
"没，这是这些年我叔资助的一些学生写给叔的信，还有叔自己写的一封，我哪有这水平。"李保国边翻信边回答着。
"你叔退休这多年了，外面传，他给你留了一笔大的？"
"是有一笔大的，全部在这木箱里了，一箱子的信。"李保国指了指小木箱，看了一整天的信，汹涌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
"亲爱的爷爷:
您老近来身体可好？天气冷，风湿病易发作，您老要注意保暖，晚上睡觉前多泡下脚。前次寄给您老的泡脚葯粉效果好不，用完了没有？我前次去医院遇到一个老中医，他介绍了一种好的去寒去湿的药粉，过几天我给您老寄些试试。还有您老的心脏毛病，千万不要大意，早晚坚持吃药。
接到您老前次来信，已有几天了，这回我事情较多，老板交待的工作又多又急，我几乎每天都要加班。今晚才给您老回信，对不起爷爷了。
学校毕业到这家公司八个月了，以前跟您老说了的，这是一家造汽车配件的工厂，不大，只有三百多人，但生意很好，工人们经常要加班。
月初公司的老板提升我做主管，每月加了我一千二百多块钱工资，而且在员工宿舍给了我一间单独的小房间，现在无论看书，还是睡觉都好多了。我觉得这公司虽小，但老板对员工们还是很关心的，无论工资还是生活方面，大家都很满意。
还有件事告诉爷爷，我在公司碰上了一位好女孩，也是我们贵州的，在公司财务当会计，大学生，我们很谈得来的，她听了您老支持我从小学到大学读书的事后，对您老很敬佩，希望能陪我一块来探望您老。
昨天公司发了工资，寄千块钱给您老买点东西吃，这是孙儿的心意，您老莫嫌少。
其他事情以后空闲时再跟您老聊。
祝爷爷身体健康！
孙儿:朝伟。
2014年4月1日夜，于深圳。"
这个人李保国见过的，前年他父亲过世，家里条件差，老母亲负担不起他的学费，他想外出打工，而且在校因受不了别人的侮辱，打了一架伤了人，学校要处分他。李老头接信后很焦急，就带上李保国一块连夜搭车赶往武汉他读书的大学，与他本人及班主任做了沟通，并向系里反映了朝伟的情况，将朝伟最后一年学费交了，请求学校让朝伟完成学业。
其他的人李保国从没见过，也没听老叔说起过。看完了所有信，李保国知道老叔还在资助上学的有八位，下面两位来信中都说了今年暑假会过来探望老叔。
"亲爱的李爷爷:
我想你了！
今天放学回家，爸妈告诉我，等暑假放假，他们会带我来看爷爷。妈妈做了好多好吃的，有红薯干、南瓜片，还有家里我养的鸡下的蛋，妈妈答应也带上的。爷爷，我好想快点放假啊，那我就可以早点看见你了。你那边有河没？我要陪爷爷去河里捉鱼、捉螃蟹。
爷爷，我这次考试考得比以往好多了，班上排到了第三名，我写的《梦中的爷爷》被老师表扬了，在学校喇叭里读了，我好开心！
爷爷，等着我，放假就过来了。
爱你的阿霞。
3月12日"
这是花垣县瑶山的一个小姑娘。
"敬爱的李爷爷:
您老安好！
读大二了，专业课多了一些，您老人家别担心，我能够跟上的。上个月开始，学校外面有家广告公司请我星期六星期天给他们兼职搞设计，我能够赚钱了，以后您老不用给我寄钱了。
家里阿爸身体好了很多，他和阿妈借了点贷款，养了猪还有两头牛，屋里有鸡鸭，下半年就有收成，供弟弟读书应可以的。所以您老莫要再寄钱了，您老自己买点吃的，补下身体。
暑假放假了我顺路先到湖南来，探望您老后再回家。
您老前回寄来的照片，我照着画了幅画，同学们和老师看了都说画得好。我来时送给您老，希望您老喜欢。
遥祝爷爷身体健康！
爱您的孙女:阿琼。
4月15日。"
这个叫阿琼的女孩，老家贵州山区的，考取了杭州的中央美院，这是最近写的一封信，也说了暑假要来看老叔。
其他几个孩子有读初中、高中、大学的，近一个月没来信。李保国把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整理好。
唐医生看着保国手边李老头的亲笔信，与李保国说道:
"能不能让我看一看？"
"没什么看的，老叔交待了几件事，给。"李保国将信递给了唐医生。
"保国侄儿:
近来我心囗经常痛，全身无力，总是梦到你婶婶、爷爷、奶奶叫我去了，你看到这信时我已经走了吧……
……
最后几件事希望你帮叔办好:
一、叔留下的一万多块钱给你办后事，火化，叔当了一辈子老师，不信鬼神;
二、叔当年因身体原因无法生小孩，你婶去世时已在公墓山买了双坟，我陪她;
三、还有八个小孩在读书，告诉你柱国哥，支持他们完成学业。都是一些苦命的孩子，希望他们以后能像兄弟姐妹一样亲;
四、告诉阿琼阿霞暑假别来了，就说我与老友去西安了。
………"
唐医生看完信，脸上顿时红潮上涌，这小镇上的人真他的胡说八道！他站起来走到老李头床边，心怀敬意地静静地看着这个即将离世的瘦削老人，恨不得拽住他留在红尘世界。心里想着，今晚必须守着他离世。
子夜，十二点多钟，厅中坐着几位长者，还有几个中年人。一位年纪最大的对保国说:
"保国，你叔是没希望了，这最后一口气，他吊着也难受，请唐医生取了针，拔了氧，大家送他走吧，这是他的命，不想看这世道了。"
"柱国哥在路上，快要到了，叔一直将他当儿子看的，读书结婚叔出了很多力，等他来送送叔，应该的。"
"等不及了，李老走了。"唐医生松开诊脉的手，盯着不动的点滴，又用手探了探李老的鼻子，确认走了，"保国，去放鞭炮吧。"
房间一时寂静，唐医生收拾好东西，又细心地将李老身子摆正，手脚放齐。
门囗鞭炮声在这深夜里引起了一阵狗吠。
十来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李老头家门口，李柱囯夫妇走下了车。
"哥，你来迟了，叔刚走。"李保国哽咽着说。
李柱国踉跄一下，急步走进李老头房间，对着纸钱覆面的李老头双膝"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呯呯呯地磕了许多个头:
"爸，我来迟了！您老再等一等啊！"
谁说的男人流血不流泪？这昂藏男儿此时泗水长流。
"族中老前辈都在，老人家原本不想吵扰别人，他遗嘱说停灵一天就火化的，按本地风俗停灵三天，但老人家无后，生前资助的十来个人就是他的亲人，老人家不愿告诉他们。我和保国商定了，还是要告诉深圳的朝伟，杭州的阿琼，本地师院的阿旺，他们三人不会影响学业，希望他们来送送老人，路途遥远，需要请假办手续，就停灵五天。保国熟悉事务，就与族人多辛苦些，操办后事，钱等下嫂子拿给你。"李柱国对厅中众人说道。
"叔自己留了万多块钱的，先用着吧。"李保国说。
李保国与族中长辈在商议着后事，李柱国拿着李老头的遗信和李保国抄录的联系方式，打开随身携带来的手提电脑，向本市教育局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将李老头十多年来坚持资助贫困学生的事迹做了反映。
第二天早上，大厅布置成肃穆的灵堂，屋外打了雨棚，李老头静卧在冰棺中，四周放满鲜花，乐鼓入场，大门口一副对联:宜将此身光日月;不与他人论短长。
李柱国两口子及李保国全家戴孝迎宾。
小镇上人们都知道李老头走了，了解到要停灵五天，一时议论纷纷。
"他家里就一个妹妹，一个侄儿子，又没别的亲，一个初中退休老师，没别的交往，好冷清的，还要放五天？"
"老李头有钱，耗得起。"
"那灵堂布置得好，特别是鲜花围着冰棺，漂亮！"
下午，李柱国接到了市教育局打来的电话。
"请问你是李柱国先生吗？你发来的邮件反映的情况，市教育局领导很重视，今天对情况进行了核实，班子会议刚做出了决定，将对李智恩同志进行表彰，追授荣誉称号，并按程序上报市委、市政府，已通知区教育局派员吊孝，区教育局会联系你。节哀顺便！"
"谢谢！"李柱国胸中流过一股暖流。
"是李柱国先生吗？我是区教育局，这样的，局里主要领导在出差，主抓党群的杨付局长在下属乡镇检查，今天赶不过来吊孝，请问老大人哪天出殡？"
"四天后出早殡，领导事忙，感谢关心了。"李柱国回应着。
"老大人是我们优秀的老前辈，来得及，领导一定会来的，全家节哀！"
"谢谢关心！谢谢……"
下午，广东深圳，朝伟红着眼晴，手拿请假条，走进老板办公室。
"刘总，家里出了点事，想请假去湖南一趟。"
"湖南？你不是贵州的么？去湖南干嘛，现在厂里任务重。你到底什么事，明说。"刘总看着红眼的朝伟不对劲。
朝伟将爷爷的一切情况如实地向刘总讲述一遍，希望能请假奔丧。刘总听完后凝视着朝伟片刻，按下电铃，外室负责接待的助理小姑娘敲门进入。
"你打电话找管行政的杨总和行政主管一块来我办公室。"
几分钟就到了。
"杨总，朝伟的湖南爷爷昨晚过世了，老人家是一位退休老师，孤身一人，用他的退休工资资助了很多人读书，朝伟就是其中一个。明天你们俩人开车与朝伟一块去湖南吊孝，出了殡再回来。到财务支两千慰问金，花圈买大的，焰火买好的，其他什么的礼物你们看着办。尊师重道，理所当然，这么平凡的一个退休老人，做得比我们好多了。赚钱干吗？总要为这社会做些有意义的事。"刘总将请假条轻轻撕掉，丢进垃圾桶里。
家里亲戚少，街坊邻居来坐下夜，晚上十点后就冷清了，李柱国李保国两兄弟守着李老头。
"保国，阿霞爸妈带阿霞明天出发，后天才能到，阿旺明天上午考试，下午赶过来，阿琼电话里哭啼啼的，我没听清，远了，莫来也好。广西师大的石头要来，我要求他出殡前夜赶到就行了。明天你让人到镇上宾馆订几间房。"
"哥，你一路辛苦了，又熬夜，去睡下，我来陪叔。"
"你辛苦很久了，我一天没照顾爸，你知道的，我自小就孤儿，是他养我，送我读书，资助购房，比亲儿子还亲，而我却不知道他病得这么重，走得这快，实在是不孝。"讲着讲着眼角湿了，柱国绕着冰棺转了圈，看着棺中不语的老人，想着曾经的种种过往，不由悲从心中来。
第二天晚上区教育局领导，李老头工作过的学校，镇政府主抓文教卫的付镇长都来吊孝，教育局杨付局长与付镇长商量，出殡那天早上开个简短的追悼会，宣读市教育局给李老头的表彰信，市里的表彰要按程序，一下子出不来。因李老头退休前任教的学校在城内，太远不方便，请付镇长安排镇中学及实验中学来些学生代表送下李老师，付镇长亲自打电话给两个学校的校长安排了。
朝伟一行三人天黑时才赶到，买了两个很大很漂亮的花圈，一个代表公司，一个以朝伟名义送，另加十箱子的糖果，十个一百响的大焰花，一时间小镇上烟花灿烂，火树银花。朝伟磕头后披上了孝衣。
小镇上人们在喧哗议论。
"老李头平时捡破烂，搞起像个叫化子样，怎么结识了那多领导，还有那深圳公司的老板都开车过来了，怪了。"
"他家又没什么亲，也没听涚有人在外当官，怎么总有人来戴孝呢？"
第三天阴雨连绵，阿霞娘俩在冰棺前哭的惊天动地，全家披上了孝衣，这让整个小镇的人感到莫名其妙，目瞪口呆。
第四天下午一对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女，几乎同时来到了李老头所在的小街，女孩身着一身民族服装，一头披肩长发，背上一块两尺多长宽的板状物，手持花圈，一路梨花带雨，抽泣不断，害得同行举着花圈的壮实小伙听着女孩的哭声，也不由得鼻子发酸。
啰鼓喧天，哀乐低徊，冰棺旁边跪倒一片。
阿琼抹了一把眼泪，小心翼翼地将包裹着的板状物层层拆开。
"哇，这老李头画得太像了，比照片还像些！你看那眼神和活的样！"四周爆发出了一阵惊呼声。
画像中李老头站在山坡的石头上，身穿一青灰色工作服，夕阳下的天空衬托着他微弯的身躯，散射着光辉，身旁一蛇皮袋鼓鼓的，眼神望着遥远的天际，似乎在想着什么人、什么事，那样安详慈爱，画像下边一手飘逸的字:敬爱的爷爷。
阿琼将画像放在冰棺前，扶正，轻轻说道:"爷爷，您喜欢吗？"
整个孝堂戴白的已有三十来人，比一般人家不少。
柱国安排阿琼和阿霞妈等负责折纸花，明日出殡要用。
清早，镇中及实验中学的学生列队肃立在李老头门前的小街，小镇上人也自发地前来送行，大家都清楚了事情的真相，除了他侄儿子一家外，戴孝的都不是老李头亲戚，大家自觉地从场中萝筐中取一朵小白花带在身上。
付镇长宣布追悼会程序，并宣读了市教育局的表彰信，李老头生前的同事代表致辞:
"今日，青山俯首，潇水呜咽，哀乐低徊，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悼念李智恩老大人。老大人一生……
……
最后祝愿老大人:驾鹤西天园好梦，骑鲸东海做神仙！
安息吧，一路走好！"
两里长的人流护送着这个平凡的老人缓缓前行。
"真风光啊。"
"你能做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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