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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化的力量

演化的力量

作者: 杨令宗 | 来源:发表于2023-10-31 04:02 被阅读0次

    我们知道,哲学观点有一种分法是,基于对世界的不同认识分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唯物主义坚持物质是第一位的,唯心主义认为,意识才是本体。其实很多时候,人们在思想上、实践中,并不会把某种哲学思想贯穿始终。例如,有人觉得自己是纯粹的唯物主义者,但走路的时候仍然会绕开井盖、参加一次重要考试时还是愿意去一趟寺庙。尽管他未必相信,踩井盖会影响运势,拜神能加持考试发挥,但文化传统和过往经验,会让一个人的思考和行为更复杂。

    如果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看作一条线段的两个端点。那么,我们每个人的思想观念、行为模式、价值观等等,都处在这个线段中的某个位置。只不过,有的人有些时候更靠近唯物的这端,有些时候会滑向另一端。哪怕是美国太空总署的科学家们,每当遇到航天发射的时候,也会表现得极度缺乏控制感。其中一定有人在吃花生。为什么呢?只因为1960年代,美国发射月球探测器连续六次都失败了,第七次终于成功,而当时正好有人吃花生。就因为这一点,之后发射时,在指挥中心吃花生就成了一项传统。可以说,一个人要想从思想到行为,都一丝不苟地遵从某种哲学观点,几乎不太可能。

    “达尔文思想,不仅仅是生物学上的经典理论,它同样适用于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语言学、医学……以及你能想到的一切学问。你会惊奇地发现,无论是我们的客观世界,还是主观思想,都与它如此契合!”照着这个思路进一步来说,有了达尔文思想,“在任何一个领域,上帝都将不存在了,唯心主义再也站不住脚了。那些唯心主义和神创论的支持者,是时候感到危险了。”《达尔文的危险思想》这本书如是说。

    很多人听到“达尔文思想”,会简单等同于“自然选择”“适者生存”,以至于引申到“社会达尔文主义”,甚至联想到种族灭绝等等。这其实是对“达尔文思想”的巨大误解。早期的、原汁原味的达尔文思想,并不是要梳理世界上的生物如何演化而来,达尔文有个很大的野心,他希望的是找到一套能解释物种起源的底层法则。

    认识达尔文思想,我们就从“知识”和“思辨”这两个层面展开。

    首先,我们从知识层面讲起。

    达尔文的思想是如何诞生的,最初想解决的是什么问题?又是如何从哲学角度,对它进行加工,并延伸到各个领域的?

    尽管达尔文生活在19世纪的欧洲,但他追根溯源、探寻本质的好奇心,是人类早已有之的。早在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就提出:我们在任何事物的身上,都会想得到这四个问题的答案:

    第一个问题是,这个事物是由什么构成的?在哲学上叫作它的“物质因”。

    第二个问题是,这个事物的形式是什么?比如说它的结构,或者形状,在哲学上被称为“形式因”。

    第三个问题是,它是怎么诞生的,或者说,它是如何开始的?也就是它的“动力因”。

    最后一个问题是,我们好奇这个事物的存在,有什么样的目的或者意图。它被叫作“目的因”。

    “物质因”“形式因”“动力因”“目的因”这一套抽象的哲学名字,还有更简便的说法,就是“何物”“何处”“何时”,以及“何故”。

    而其中最能引起我们好奇,也最难以回答的问题,就是最后一个“何故”。当我们问出“为什么”这样的问题时,其实是在探寻事物存在的终极意义。

    哲学家们为此创造出了一个独特的理论:目的论,也就是通过说明某种事物的目标或者意图,来对它的存在进行合理的解释。比如,很多人造工具存在的意义是最容易理解的。一把锤子的目的,就是钉钉子;一个照相机的目的,是拍出清晰的照片。总之,它们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们的创造者赋予了它们一个实用功能。

    但是,目的论也有它解释不了的问题。我们来想象一个场景:假如你是一个好奇心爆表的人,见到任何事情都想要一探究竟,你想知道所有事物存在的“目的”。这天,你正好看到你的一位朋友,在锯一块木板。

    于是,你走上前去,开始发问:“你为什么在锯木板呢?”

    朋友回答道:“我要做一扇门。”

    锯木板这个行为的目的,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但你不满足,继续追问:“那你做这扇门,又是为了什么呢?”

    朋友说:“用来安装在我的房屋上。”

    你接着问道:“为什么房屋一定要安门呢?”

    朋友已经有点不耐烦了:“那样我就可以在晚上睡个好觉。”

    “那你为什么要在晚上睡觉呢?”

    “请你哪凉快哪待着去!”

    这段看似荒诞的对话,其实揭示了目的论的一个致命问题:我们要在什么地方停止追问?或者说得更加学术一点:借助什么样的终极目的,才能给这种不断嵌套的原因封顶?

    亚里士多德给出的答案是:神,是第一推动者。后来的很多宗教,对此也是一样的解释:我们存在的目的,都来自神的意图。就好像是我们观察一块手表,好奇它的表面,为什么是一层透明的水晶玻璃?答案很显然,因为这是戴手表的人的需求。他们要透过这层保护指针的透明玻璃,看到表盘上的时间。同样,如果宇宙是神所创造的,那么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找到的所有目的和意义,必定都是神的旨意。

    这种思想,可以说长期统治了西方世界几千年的历史。但是,如果我们执拗地继续追问亚里士多德:神存在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几乎没有人可以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世界上的各个民族,几乎都采取了相同的解释,他们把原本应该用“为什么”来解释的问题,转换成了用“如何”来回答的问题。如此一来,就可以通过讲故事来让解释合理化了。

    “你想知道万事万物为什么存在?让我来告诉你,它们是如何诞生的。”于是,便有了我们听过的各种创世神话。神创论者的根基,便在于此。随着科学的发展,在今天,还有一门学科叫作“宇宙生成论”。但无论如何,从神创论到宇宙大爆炸学说,本质上都是在试图用“如何”来解释存在的终极意义。

    如果你是一个极度追求理性和逻辑的人,这样的解释,显然满足不了你。因为它避开了那个最能引发我们好奇心的终极问题:人类,或者说生物存在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到这里,达尔文终于要出场了。

    达尔文最大的贡献或许并不在于生物学方面的创见,他最根本的贡献之一,或许是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理解“为什么”问题的新方式。并且清晰明白、有理有据,还具有惊人的通用性。

    其实早期的、原汁原味的达尔文思想,并不是要解释生命的终极意义。他想要解释的是,物种起源的一系列机制。达尔文生活在19世纪,这是现代学科诞生的剧变时代,人们希望通过科学的武器探究自然万物的本源,现代意义的物理学、化学、地质学就是在这时诞生的。同样,当时的生物学界也普遍奉行一种哲学思想:本质论。简单来说,本质论认为,物种是不受时间影响的东西,就像数学几何中完美的三角形和圆形一样。物种的各个成员出现,然后消失,但其本身的特点和性质,却保持不变。

    这样的理论,结合当时的科学发现,是非常有解释力的。比如,化学家们的一个共识是:“基本元素”不可变,且数量有限。如此一来,铜和金,本质上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物质,炼金术这种伪科学,从此便退出了历史舞台。

    但当这种思想应用到了生物学上时,就会产生一个很大的问题。当时的博物学家们已经观察到了上百万种不同的动植物,并且创立了“门”“纲”“目”“科”“属”“种”这样的生物学经典分类方法。但是,如果说每种生物间,都有着不同的本质属性,并且是永恒不变的,那么博物学家的工作,势必会变得极其烦琐,并且只能无止境地分类下去。不但如此,关于分类的标准也会变得困难。比如,为什么要按血液的温度作为区分动物的标准?而不是依靠有没有眼睛,或者是否吃肉作为标准?在达尔文之前,这些争论既没有人愿意回答,也没有人能够给出一个确切的解释。加上当时地质学的发展,科学家们发现了化石。这导致分类学家们更是一头雾水。

    就在这个时候,以达尔文为代表的一些科学家站了出来。他们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关键:物种并不是永恒的、不变的,今天我们看到的物种,是随着时间演化而来的。并且随着时间的改变,进而还能产生新的物种。

    进一步来说,达尔文最初的理论,主要可以分为两个方面来理解:第一,它证明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些生物,是先前的物种发生演化的结果。第二,也解释了这些演化是如何发生的。

    达尔文认为,现在我们能看到的这些生物,都是经历过自然界激烈的竞争才存活下来的。在远古时期,如果竞争者之间存在显著的不同,只要有一方占有了一种生存优势,繁殖的样本便会不可避免地向优势一方倾斜。胜利必将属于优势方。不但如此,这种优势不管最开始的时候有多么微小,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被逐渐放大,由此造成的趋势会无限地增长下去。这就是达尔文思想最初,也是最“原汁原味”的样貌。

    然而,这样的自然选择和演化思想,其实是从生物演化的中间阶段开始推演的。达尔文谨慎克制,他并没有一路回溯推导到生命的开端,为世界上第一个物种或生命本身的起源提供解释。

    丹尼尔·丹尼特是个很有野心的哲学家,他希望站在更高一层,为前面我们提到的,“生物存在的终极目的”找到答案。于是,他在达尔文这个巨人的肩膀上,从一个现代哲学家视角,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丹尼特将自然选择,看做是一个“算法过程”。

    这种算法过程有三种特性。第一种特性叫作“基底中性”。也就是说,不管你用哪种语言、哪种工具,运算规则都同样奏效。运算规则源于本身的逻辑结构。

    这种算法的第二种特性,叫作“底层的无心灵性”。这是在说,尽管规则流程的总体设计可以很精妙,但它的每个步骤,以及步骤间的过渡却十分简单。

    这种算法的第三种特性,是“结果有保障”。只要执行过程中毫无失误,那么结果一定会按照算法的程序进行下去,不会出错。

    算法这个概念,今天我们很好理解,每个计算机程序,本质上都是一个算法。归根结底,它们都是由简单的步骤组合而成,并且通过特定的机制来执行,算法运行的结果非常可靠。

    从这个角度出发,丹尼尔·丹尼特将达尔文的基本观点,做了一个新的表述:我们能够看到的生命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演化和自然选择在起作用。在过去的数十亿年中,地球上的生命在本源的生命之树上,通过这样或那样的算法过程,开枝散叶。演化作为一种机械算法,不仅决定了羚羊的速度、老鹰的翅膀和兰花的形状,也同样决定了人类心灵、语言、道德等人们不愿意用演化和自然选择来看待的事物。这就是经过丹尼尔·丹尼特哲学加工后的思想。

    丹尼特是一位哲学家,他“做研究”的方法是通过综合考察各个领域的科学成果,最终论证得出自己的哲学观点。在丹尼特看来,达尔文的思想不仅适用于生物学,也适用于人类的心灵甚至是道德。

    下面,我们就从思辨层面来看看,丹尼特是如何证明这套算法理论的。

    让我们先把目光聚焦到生物学中。丹尼特说,地球上的生命,在本源的生命之树上,通过特定的算法过程,开枝散叶。

    在现代生物学中已经研究证实了这个观点。现代生物学发现,地球大约有45亿岁,而第一批生命形式,至少在距今35亿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它们是最简单的单细胞生物体“原核生物”。此后大概的20亿年内,都是被细菌、蓝藻等结构简单的原核生物“统治”的时期。后来,大概在14亿年前,发生了一场重大的生物革命:一些像是细菌的原核生物,开始入侵其他原核生物的细胞膜,由此便形成了真核生物。真核生物内部的器官开始变得复杂。这使得多细胞生物的诞生成为可能。大约又过了7亿年,演化的步伐开始加快,从蕨类植物,到昆虫、爬行动物、鸟类和哺乳动物,开枝散叶,造就了如今遍布世界各处的生物。

    你会发现,真实的生命演化历史,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样,是一个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的平滑上升曲线。这个世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存在的都是最简单的生命形式。像人类这样复杂的生物,直到五亿多年前才突然出现。

    这就是算法带来的演化结果。美国生物学家史蒂芬·古尔德曾经打过一个比方:生物的演化,本来没有什么方向,既可以向简单方向发展,也可以变得复杂。就像是一个喝醉了的酒鬼,东倒西歪地走路,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向何方。乍看上去,复杂生命的产生,是一个相当“偶然”的结果。

    丹尼特说,“偶然”的结果背后,同样是算法在起作用,这套算法就是自然选择。无论生物怎么变化,只要变化之后,适应能力更强,让自己能够存活下来,这个变化就可以保留。如果变化后,适应能力变弱,那么这个变化就会消失。直到今天,像是细菌、病毒这些所谓的“简单”生物,生存能力一点也不比人类差。这样的发现,不仅印证了达尔文最初的思想,丹尼特更想说明的是:大自然中并不存在一个设计师,来使生物按照他的意志生存和发展。这是宏观上对于“演化算法”的解释。

    在更微观的层面,基因、DNA、RNA分子的发现,让这个算法规则变得更加清晰。简单来说,生物演化的算法,本质上就是细胞中的基因不断复制的过程。其中,又有更多的细节“算法”。丹尼特的论证逻辑: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丹尼特的“算法理论”,有了现代生物学的支持。

    我们把目光转移到人类社会的其他领域,看看丹尼特是如何从最抽象的层面,也就是人类道德方面,为“算法理论”找到论据的。

    丹尼特引用了17世纪英国政治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的观点,来讲述道德是如何“演化”的。霍布斯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是没有“道德”存在的。这时的人们,能够区分那些好用的矛与坏掉的矛,好吃的晚饭和难以下咽的晚饭,能够打到猎物的猎人和每次都徒劳无功的猎人。但是,他们并没有好人与恶人、有道德的行为和作恶的行为这些概念。霍布斯将这个史前状态,称作“自然状态”。他进一步指出,在“自然状态”下,“产业是无法存在的;这里没有所谓的技艺,没有文字,没有社会;而最糟糕的是,人们不断处于暴力死亡的恐惧和危险之中;人们孤独、贫困、卑微、残忍且短命。”

    后来,发生了一次突变。有一天,又有一起暴力冲突发生了。但这次,碰巧出现了一个新情况。这批幸运的竞争者,没有固守之前那种互相背叛、互不信任的行为方针。他们想到了一个新点子:我们可以互利合作,我们团结起来一起强大。于是,他们订立了一个社会契约。在新的契约下,人们的生存概率逐渐提高,恐惧感则降低了。于是,更大的社会,由此诞生。

    这是霍布斯对于道德诞生和发展的设想,被丹尼特拿来,作为达尔文算法思想的佐证。丹尼特兴奋地说:“这个故事所讲述的情况,和真核生物革命如出一辙!世界诞生初期,只有单调无趣的原核生物,它们漂浮着,度过卑微、残忍而短暂的一生,而现在就有了多细胞生物体。细胞们各自分工,使得多细胞生物体可以从事各种复杂行为!”丹尼特说,从没有道德的人,过渡到有道德的社会公民,这是历史进程中的一个重大步骤。正是自然选择的算法,使得“道德”带来的优势,被不断放大。就此人们开始演化出了各种各样的伦理和道德规范。

    当然,丹尼特也指出,这是一个相对简单的模型。今天人们对博弈论、社会伦理学等问题进行深度考察后,得出了关于伦理规范和道德起源的更为复杂的模型,但归根结底,都符合自然选择和演化的思想。

    演化是一个机械的算法过程,它决定了哪些生物会被淘汰,哪些生物又能存活至今。它同样决定了生物们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生物学领域,演化思想可以推广到了文化、语言、心灵和道德的层面,把演化和自然选择理论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当前科学研究领域公认的基本范式,可以简单概括为实证研究与思辨研究。其中,实证研究关注的事情,“事物在现实中呈现出了怎样的规律”这类问题。强调通过观察、实验或调查,来收集和分析数据,通过已经掌握的信息来推论结果。我们了解的很多心理学知识、听到的心理学实验,都属于实证研究的范畴。

    但无论是思辨研究还是实证研究,都需要严密的逻辑推导。而逻辑推理的方法,有且仅有两种。它们分别是演绎推理和归纳推理。演绎推理,是从一般规律,到个别现象的推理模式。经典的逻辑三段论,就是演绎推理。比如说:

    所有的人都需要吃饭才能生存。

    因为,我们都是人。

    所以,我们需要吃饭才能生存。

    通过正确演绎推理得到的结果,一定是必然性的结论。

    而归纳推理是从个别到一般的推理模式。我们前面提到的,达尔文自己的“原汁原味”的理论,最初的部分,就是通过观察和归纳得出的。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丹尼特的论证方式。丹尼特想证明,演化是一套算法。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规律,都符合这套算法。首先,丹尼特为此寻找了生物学上的证据,这点尚且符合归纳推理的逻辑:生物学发现,无论是从宏观的生物多样性发展情况来看,还是从微观的基因复制来看,都的确符合自然选择和演化思想。

    但是,当丹尼特试图将这个规律,进一步扩大到语言、心灵或者是道德层面上时,在逻辑上便显得很吃力了。他选择的方式是,做思想实验和一系列的类比。比如说,在提到人类语言时,丹尼特自己构想出了三种不同的生物模式,对它们的演化过程进行理论上的推演。最终得出:那些拥有对外部环境进行预演能力,并且能够对自己的思维进行反思的生物,更能适应环境。而语言正是这种反思能力被保留并演化的关键。再比如,当提起道德的演化时,丹尼特引用了霍布斯的理论,并将“原始社会没有道德感的个人”与“早期的原核生物”做类比。很显然,这是在讲道理,其中并没有逻辑的必然性。道德是否是演化来的,需要科学事实的验证。

    总之,演化思想很有解释力,对我们看待事物有一个特别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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