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堂》

        一

        她依靠在距离站台不远的柱子后面，看到坐在列车窗前的他神色凝重，伸出手与前来道别的同学们一一握手，说着一些告别的话，而他的眼睛却穿过熙攘的人群，不时望向窗外站台的其他地方。她当然知道，他是在找寻她的身影。

        汽笛声突然想起，她猛地一激灵，身边的盈着急的瞪了她一眼，又毫无办法的跺了一脚。这仿佛是“最后的提示”！她是应该奔向站台，还是依然躲在原处？列车已经徐徐启动，不觉间风骤起、雨淋漓。她看见车窗内，他难过的脸苍白极了。虽然矜持让她心如磐石，但此时，她的双脚却不听使唤的快步奔向缓缓开动的列车。他在把身体伸出窗外向同学们最后一次告别时看到了她轻盈飞舞的身影。他喜极而泣，微笑着向她挥手示意。雨花飘落在她脸上，和着双眼奔涌而出的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赶紧转过头去，抹去脸颊上的水珠。那是雨水，她对自己强调着。

        列车加快速度，疾驰出站台，渐渐远离她的视线。她知道，列车要奔向北方；她也知道，今日就此别过，他日也许无缘再见。他要北上，继续追寻儿时的梦想。

        宿舍内，同学们都在互相道别。是啊，他们已经在这个学院同窗三载，如今学期届满，或奔向不同的城市打拼，或回到家乡谋生。她看着自己的行李，一个箱子，两床被子，三年积攒下来的一大摞绘画作业。三年了，自己的绘画作业，她都留存着。她知道自己专业课一般，她就是想看看自己是否在这三年内有所提升。看到有几张稍微满意的作业，落款时间都是入学后的第三年。印象中，好像还有几张作业自己也甚为喜欢，但是却不在这里。仔细回想，难道是遗忘在画室了？

        一想到画室，她的心里便像喝下了一杯五味子茶。画室是同学好友们切磋绘画的地方，也是一帮知己谈天说地、吹牛聊天儿的去处，更是让他们那帮年轻的心妥妥安放的家园。画室名曰：大风堂。

        二

        他自幼便对绘画有着异于常人的爱好。即使家境贫寒，他也不曾对绘画的喜爱动摇半分。家里省吃俭用，供他拜师学习，从西洋画的理论入门开始到素描、水粉，他如饥似渴的向恩师讨教。曾几何时，他又对书法开始痴迷，这边放下画笔，他便又拿起毛笔，悉听导师教诲，日夜的临帖苦练……凭着对绘画的本能爱好及悟性，最终，他以专业课第一名的斐然成绩被那一届的设计班录取；同时书法作品也日渐进益。

        这只是一个起点，他对自己这样要求。因为，他觉得进入这个学院，只是自己迈向梦想的第一步，还远远不能满足自己对绘画的渴求。他还有许多知识要学习，他要向大师学习。他知道，自己是个真正喜爱画画的人。绘画如同每日三餐一般必不可少，那股流淌于血液中的绘画热潮时刻在他的体内奔腾不息，已然超越于爱好之上，成为一种信仰。

        这个坐落于省城城乡结合部的学院闹中取静。他一心想在毗邻学院的民居中觅得一处心仪的画室。徘徊不定的选择了一年，一家类似四合院的民居终于进入了他的视野。民居的主人虽是普通人家，但家中简易的书柜上却整齐的码着一排排的书籍。他立刻对这个房东喜从心来，房东大哥对这个笑容淳朴的大男孩儿也是一见如故，两人交谈片刻，房东大哥便决定把院子里那间最大的朝阳的房间让给他作画室。

        趁着周末，他约上自己最要好的同学东一起来到画室。东放下背上的吉他，与他一起支起画架、拿出画板，搬进长木案、长椅和草编坐垫。他将自己临摹梵高作品的《向日葵》悬挂在长桌上方的墙壁上；东小心翼翼的拿出黑豹乐队、Beyond乐队和崔健的海报黏贴在坐垫上方的西墙上。

        一切收拾停当后，一对好朋友在草编坐垫上盘腿而坐。他拿出烟，替东点上火，两人背靠着墙环视着这个简陋却惬意的画室。一阵秋风穿过窗棂的木格，掀起铺在长案上的宣纸。他掐灭烟头，走到桌前，拿起毛笔，饱蘸墨汁，从容淡定的写下“大风堂”三个字。

        三

        他来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是隔壁学院的文青博，博与东一见如故。听说了他们的画室“大风堂”，便急不可耐的前来拜访。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相同的志趣爱好必然互相吸引。博带着棒球帽，穿着破洞牛仔裤，背着一把贝斯来到他的画室。他正在完成老师布置的周末作业，看到东引荐的这位新朋友，不觉眼前一亮。东有吉他、博有贝斯，那还少一个鼓手，那他们就是在等我啊！那两位显然皆为同道中人，瞬间明白了他的提议。三个好哥们儿东拼西凑，硬是从一个解散的乐队手上“盘”来一台二手架子鼓。不日，架子鼓便被隆重的请进了“大风堂”。

        如此，“大风堂”便成为这三个男青年周末聚会的好去处。他们或者半日画画、练琴；或者半日写字儿、唱歌儿，不拘形式，轻松自由。他们偶尔也会因为一个绘画风格与创作前景、卖不卖座的问题各执己见，辩论的面红耳赤。这时，他们干脆搬几个板凳，把辩论的“战场”转移到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听着崔健的《花房姑娘》，一边点起烟……东会先打开话题问他：“我哥，刚入学时你还是写实风呢，现在你这画风越来越不走寻常路，看着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请问，当下有多少人了解你，欣赏你的风格，愿意买你的画呢？”一句话便刺到了“痛点” ，他长吸一口烟，把眼睛眯着望向天空：“东，以前咱们聊过，你知道我的梦想，我画画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把灵魂融入创作，表达我当下的思想。这是一个真正的画家应该追寻、表达的东西。如果哪一天，我们被生活逼的都去画商品画了，那么，也可以说是我们已经丢失了自我！” 博一边划拉着贝斯，一边接话：“哥，我支持你！你天生就是一个画画的人，你不是一直想要北上吗？那就坚持你的理想，坚持做你自己，北上继续学习，将画画进行到底。” 他苦笑一声：“是啊！除了画画，我什么都不会。假如两天不摸画笔，我的手就没着没落的。我是把画画当做精神追求去做的！北上是一定要去的，那里精英云集，我要学的还有太多太多……” 正聊着，房东大哥拎着酒菜前来助兴，大风堂里当然会欢迎这位话语不多却性格投缘的房东大哥。

        对于“大风堂”，她也有所耳闻。毕竟是同班，他的才气同学们有目共睹，是班里专业课数一数二的翘楚。她的印象中，他仿佛总是穿着一件万年不洗、带着斑驳油画颜料的外套，脚蹬军靴，烟不离手，旁若无人的低头走自己的路。然而，“大风堂”对于她，却是耳闻却未曾目睹过。恰巧，元旦将至，班里要举办联欢会。作为班里的文艺委员，她看到了他和东的节目，是演奏Beyond乐队的《海阔天空》。那个时代的青年，没有几个不是Beyond的歌迷，她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周末，正在编排元旦联欢会节目顺序的她被同宿舍的盈拉过来：“别用功了，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她推说：“元旦联欢会节目顺序还没有编排好，咱俩的节目还没有排练。哪有时间外出？” “去了你就知道了，而且保证与元旦联欢排练有关。” 盈对她神秘地眨了眨杏眼。

        她扎起马尾，换上T恤衫牛仔裤，跟着盈一起，走进学院旁边居民区内一处简朴的四合院。东早就在院子门口等待，见到她们，不禁快步走向前：“欢迎两位美女同学光临大风堂！”大风堂？这里难道就是同学们口中他的画室“大风堂”吗？一进门，她就被东墙上“大风堂”三个字吸引了。她虽然不太懂书法，但是那副字写的豪放大气、苍劲有力。无论是乍一看来还是仔细推敲运笔，想必功力都在十年之上。真是妥妥的童子功啊！

        这时，正在画油画的他一边将手上的颜料在抹布上擦干净，一边拉过长椅：“两位老同学，第一次邀请你们来我的画室，请坐。”她环视画室，阳光透过格子窗，洒在长案上米芾的字帖上，旁边的宣纸上必定是他临摹的米芾老先生的作品，那字体与东墙上的“大风堂”三个字一般行云流水、一脉相承。室内飘散着松香油的淡淡清香，她知道，那是他用来调制油画颜料用的。正是这弥漫于画室的松香味为“大风堂”增添了些许隐约的艺术氛围。

        她端坐到长椅上：“久闻咱们班有一个画室，美其名曰大风堂。今天初次登门，确实布置的简约又个性！难得的是老同学绘画、书法两不误。真是令我们羡慕啊！”他把油画笔放到洗涮的油漆桶里，转身坐到长椅对面：“这个简陋的画室哪有老同学你太夸的那么有品位？其实就是我们画画聊天儿的地方，欢迎你们今后常来。今天刚好东和博他们都在，我们讨论排练一下元旦联欢的节目。”盈忙接过话来：“那敢情好，大家练习起来吧！省的某些人以为我骗她来这儿的呢！”盈说完，抿着嘴瞅了一眼她，那意思很明确：我可没有骗你啊，真诚邀请你的东家在这儿呢…… “排练排练了啊！”东冲着盈挤了一下眼，悠然地抄起吉他揽入怀中，示意他和博各就各位：“下面有请来自大风堂的三位同学带来Beyond乐队的《海阔天空》……”

        四

        元旦联欢会办的很成功。“大风堂”画室，他们的乐队成了同学们心目中的神往。周末，三两同学背着画板，悄悄来到画室，并不惊动正在创作的他。他说，众多西洋油画大师中，他最喜欢荷兰印象派画家文森特·梵高。他的作品也受其影响，从最初的写实派逐渐过渡到印象派风格。他赞叹梵高是“在天才与疯子之间徘徊的苦命人、纯粹的画家”。孤僻的性格、对学习环境的不适应，导致梵高越来越叛逆，但是他却在不易的生存中发现了自己对绘画的天赋与热爱。因此，他觉得梵高的作品中充满着天然的悲悯情怀和苦难意识。

        她想，他如此喜爱梵高的作品，想必与自己清贫的童年、少年时光有着某种关联吧！父亲是一名教师，也是最早以知识分子的形象出现在他的童年时期。他记得，那个时候家里书桌上、柜橱上，甚至床头都会摆满很多很多的书。父亲告诉她，如果你喜欢看就看，但不要去折它；如果你很喜爱这本书，可以为它包上书皮。只可惜，父亲对他的人生启迪没有伴随多长时间便英年早逝了。她在想：他缺失父爱而显出的孤独，与梵高的孤傲有着类似的感性之处吧。在她看来，他的身上有一种文人或者知识分子的气质，虽然从外表看起来，他像极了一位落魄的艺术家。他的作品中，一扇窗、一个雕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都是他创作的源泉，对它们的描绘，仿佛正触动着他对于像父亲一样的过去知识分子及文人的回忆与遥想。虽然，他与过去那个时代的距离无法拉近，但是他却用作品真实地表达了他内心的孤独与落寞。这样想来，她就慢慢理解他作品的朴实与顽固了。

        当她这样沉浸在观赏他的画作时的思考与设问时，恰好他转身侧目，碰到她若有所思的眼睛，她瞬间脸颊绯红，低下了头……盈刚好也捕捉到了这个画面，轻抿嘴唇，不动声色的走到自己的画板前面，拿起了画笔。当她快速转身，返回到自己的画板前时，她无意间瞥了盈一眼，看到那个鬼丫头正面向自己做着鬼脸，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她快速地收好画板，背着出了画室的门。盈忙不迭的追了出来，接着借题发挥：“要不你俩就凑合凑合得了！呵呵……”她赶紧返身捂住盈的嘴：“眼看这就快毕业了，你瞎说什么呢？”盈俏皮的将头向上一仰，口中不依不饶：“ 我自有办法让东套出他的话，看看他毕业之后的去向。”她不再接话，眉宇间却拧成一股忧伤。像他如此优秀又如此大志之人，怎会桎梏于家乡或省城？

        五

        清晨，校园的广播里又响起孟庭苇的《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安静的校园开始苏醒过来，她也被孟庭苇空灵的天籁之音催醒。掀开上铺的蚊帐，她极目远眺，眼前是熟悉的校园：操场上，一些极其自律的同学们在顺着跑道晨练。眼前的宿舍里，同学们极不情愿的钻出蚊帐，边相互谈论着天气，边揉着惺忪的眼睛下床。宿舍旁的食堂里最为热闹，排队打饭的同学们把饭缸与勺子的击打声与厨师的吆喝声混合成一首杂乱却充满乐趣的“交响乐”…… 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校园。

        时光宛若手中沙，光阴如骏赶少年。转眼间，三年的学业即将完成。最近，她和同学们都在准备毕业设计作品。老师让同学们自行组建毕业作品设计小组，每组3-5人，各组自行确定一个主题，设计出系列作品。盈邀请他和东一起，他们4人一组，由他担任主导设计师。她当然相信他的能力，他们更确信他的实力。毕业设计作品进行的很顺利。在他们四人的众筹配合下，以“永恒”为主题，以黑白双色为基调的四件毕业作品在一周内新鲜出炉，获得校方与老师们的好评，顺理成章的获得了班级毕业设计的一等奖。

        盈是个果断英武的仗义侠女，她当然记得对好朋友的承诺。于是，趁着合作完成毕业作品之际，悄悄的将自己的疑问向东和盘托出。

        又是一个周末。大风堂里，东和他盘腿而坐，屋内云烟缭绕。“毕业设计作品也完成了，接下来，你欲何去何从啊？”东试探的问道。“我的理想，兄弟们无人不知啊！” 他低着头，若有所思的回答。“那这里还有没有让你牵挂的人？”东直接进入正题。“我要北上，前途未卜，无法给任何人承诺！” 他掐灭烟头，双手捂住脸。东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理解！”

        毕业的“散伙饭”，必然选在大风堂。同学们有的带菜、有的带水果、有的带酒，啤酒、白酒、红酒。不一会儿，美食美酒便摆满了长案桌。作为东道主，他满上一杯白酒，向同学们举杯：“感谢同学们为我们的大风堂带来的欢声笑语。回望我们一起画画、组乐队、晒太阳、喝酒聊天儿的日子……认识同学们，真是人生之幸！如今我们毕业了，今后大家将各奔东西，我也即将北上。让我们共同举杯吧，酒杯里盛满了我们美好的回忆！今天，大家不醉不归。” 这场散伙酒，从中午喝到了傍晚。大家在毕业纪念册上留下了地址与联系方式，写下对同学们的祝福留念。喝着喝着，同学们就开始抱头痛哭起来，长案桌下摆满了东倒西歪的各种酒瓶。

        她最怕这种伤感的局面，推说感冒，并未参加。宿舍内，一个人的“孤独求醉”也许是最好的。

        六

        自己最满意的画作还在画室，是否应该回去取画板呢？她预感，“大风堂”里必定还有让她返回的理由。

        虽然是夏季，踏入“大风堂”的那一刻，她却感到阵阵寒意。人走屋空，只有松香油的香味若即若离的包围着她。抬头望，“大风堂”三个字依然高悬于南墙，那字现在看来仍是刚健有力、笔走风云。她正望着那三个字出神，却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你回来了，他有东西留给你。”慌忙拂去脸上的泪水，她回神转身，只见是手里捧着自己画板的房东大哥。

        她打开画板，里面是一摞自己在他指导下完成的几幅最满意的作品。翻开最后一张作品，下面压着一个信封。信封上书：写给懂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