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打算做一块墓碑,材料就用房山头的木材。房山头的木材有两种,一种柳木一种杉木。九奶的棺材是用杉木做的,墓碑自然也得用杉木。那方柳木,九爷打算留给自己。
做墓碑是九爷临时起意,之前压根没想过。要不是给九奶送葬回来,走到细柳桥的时候回头看那一眼,九爷估计就算到自己死的那天,也不会有这念想。
还好回头看那一眼,九爷后来常常这样对九奶说这句话。那天那一眼的情形,仿佛刻在九爷心里一样,忘不掉,也不想忘。
落日西沉,晚霞如血,西天一片殷红。稗草和残雪也仿佛披上了红妆,待嫁新娘一般静等那一刻的神圣。九爷带着一行人正要踏上细柳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乌鸦的啼叫。九爷仿佛听到某种召唤一般,蓦然停住脚步,转头看向来路。
来路铺满红霞,仿佛新嫁娘脚下的红地毯。红地毯一路沿展到盐碱地,盐碱地的尽头,则是天地衔接处绚烂无比的血色风采。九爷看到了晚霞,看到了盐碱地,也看到了残雪和稗草,但却没有看见啼叫的乌鸦,也没看见九奶的坟。
盐碱地是小王村共有的坟场,凡是村里故去的人几乎都被葬在那里,九奶当然也不例外。
三个时辰前,天蓝风冷,太阳高高挂在头顶。盐碱地四周清澈透明,一目千里。抬棺人站在坟坑的四角,伴随高低起伏韵律有序的号子声,朱漆棺材稳稳落入坑底。唢呐声起,《大悲咒》婉转悲凉,如泣如诉。送殡的人跪倒一片,哭声呜咽。第一锹土是九爷填的,土坟合拢之后,九爷亲手把灵头幡插上坟头,然后敬了酒、烧了纸、磕了头,约定再过三天来烧头七才离开。
九爷知道九奶就在那片盐碱地,在那片坟场的某个角落里。但是他看不见九奶的坟,或者说他不能确定那些如山峰般起伏连绵的土包,哪个才属于九奶。
晚霞朦胧了九爷的眼,也殷红了九爷的心,九爷的在这一刻突然就空了。过去那三天,九爷心里是满的,满到什么也装不下,哪怕一粒米一口水。但是这一刻,填满他心的所有东西都没了,仿佛连同身上的力气一起,留在了盐碱地。心空的九爷头脑也跟着恍惚了一下,远处的坟场在他的恍惚中,灵动成一幅瑰丽的丹砂画卷。九奶在画卷里吗?九爷不知道,他很想回去盐碱地看一眼,只要一眼,确定九奶在就行。
其实九爷心里明白,盐碱地众多土坟中,肯定有一座属于九奶。九奶死了,死在三天前的正月十五。停灵三天后,被他亲自送过细柳桥,埋在了坟场的盐碱土下。从今以后,那里就是她永久的家。从此后,再也不能跟着他踏过细柳桥,走过黄土路,推开黑铁门,回到他们生活了五十五年的草房里了。
“走吧,九爷!”知事吴老七上前拍了拍九爷肩膀。九爷踉跄了一下,站在身边的伯文和仲武赶紧伸手扶他。九爷稳了稳身子,甩开伯文和仲武,一步一步上了桥。
九爷明白他不能去盐碱地,他得带着一众亲戚回家。大家忙前忙后三四天,现在事情了了,总得招呼他们吃一口热乎饭吧。这是礼貌,也是规矩。
细柳桥被晚霞镀了一层橘红色,扶手栏杆上的红漆斑斑驳驳,全是岁月的痕迹。那些油漆还是他娶九奶的时候刷上去的,五十五年的风吹日晒雨淋,细柳桥和油漆都老了,老得就像风烛残年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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