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俗话说:“人即生,墓始形。”意思是说,人一生下来便逐渐走向死亡,作为生命的客观规律,死与生同样不可避免。
阿尔斯楞,一个虎头虎脑又生得虎背熊腰的年轻人,一个自小被遗弃、与孤身的老额吉相依为命才活下来的小伙子,一个智商虽有缺陷、却禀性淳厚善良的可怜娃,用一种决绝的方式告别了人世,不管不顾的去追寻养他爱他护着他的额吉,他又何尝不是深爱着额吉。
天还未亮,我和赛音赶到了距城区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嘎查村,阿尔斯楞的家就在那里。远远就看到,一顶破旧矮小的蒙古包门前横放着一根木杆,这是告知外界有人逝世,请无关的人和事谨慎回避。
村里的人都闻讯赶来帮忙,包括村长在内,虽然忙碌却没有丝毫混乱;院子里有喇嘛在念经、超度亡灵,前来悼念的人多是阿尔斯楞生前的同事、朋友,大家互相点头示意,静默无声;跨过门槛进入包内,顺着炕洞方向安放着阿尔斯楞与老额吉的尸体,周身裹满了白布,脸上蒙着哈达,那是因为有人看见两人气绝后都睁着眼。
从蒙古包出来,清冷的风立刻吹干了眼角的湿润。在一片诵经声里,我仿佛又听到了阿尔斯楞憨声憨气地说:“我要娶莫默做媳妇!额吉说,草原上最美的姑娘会嫁给我,莫默就是塔啦达给娜,我要娶她!”
赛音随后跟过来,他轻轻地用一只手揽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递过张半大纸条,看起来皱巴巴的。我疑惑地瞥了一眼,瞬间被上面的字定住了身形,即使写得歪歪扭扭也清晰可辨:儿子,对不起!
我捂住了嘴巴,不可思议地看向赛音,只见他叹息着点了点头,顷刻间眼泪再也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害怕自己哭出声音,我索性把头埋在赛音胸前,鼻涕眼泪的涂抹了他一身。
老额吉在收养阿尔斯楞之前都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孩子的到来让她的生命绽放出了光彩,虽然生活贫苦,可母子二人的心是热乎的、快乐的、充实的。眼看着阿尔斯楞长大成人,老额吉就想着要给他讨一个好媳妇,将来也能替自己照顾好这个家。于是她拿出了平生全部积蓄,亲自交给了村里的“袋鼠”,盼着能“钱生钱”、多下几个仔儿。
结果犹如石沉大海,连个水花都没见到。就在昨天,老额吉得知“袋鼠”也逃跑了,实属人财两空!这可是在心窝上捅了刀子,不禁又急又怒,拧开一瓶农药就喝了下去。临走前,拼着最后一口气留下了字条:
“儿子,对不起!”阿尔斯楞晚上回家,看到的就是额吉早已僵硬的身体和那五个字。可怜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就只有七八岁孩子的智商,惊慌之下就想要跟额吉在一起,于是抓起旁边剩下的农药也喝了下去。
直至后半夜,邻居在照料自家牲畜的时候发现了异常,这才打电话通知了阿尔斯楞的单位。
喇嘛依据蒙文古经《哈斯耗日其格》推算的出殡时间到了,蒙古包门靠西边的两块哈纳被卸掉,露出了一个豁口,母子二人的尸体被先后抬出。无人知晓他们的故土在何方,也从未听说有任何亲人,考虑到各种因素,只能选择实施“野葬”。
将阿尔斯楞与老额吉放在他们家唯一的骆驼背上,然后赶着骆驼走向附近的草原深处。送行的人远远跟着,这古老的几乎消失了的安葬方式让大伙儿都觉得心里沉闷异常,说不出的苦涩。就这样漫无目的、悄无声息的不知走了多久,多数人感觉双腿麻木疲惫的厉害,三三两两地落开了距离。忽闻前方有人隐约惊呼,并陆续传过话来,连忙紧走几步赶了过去。
眼前的一幕让众人面面相觑,母子俩的尸体竟然同时掉落在了同一位置,这是他们共同为自己选好的墓地。阿尔斯楞果然找到了他的额吉,自此生死不分离。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呆呆地看着帮忙的人杀掉了骆驼,按程序完成了后面的事宜。喇嘛一直念着经引领逝者前往德娃珍,传说那里没有灰尘,是享福的地方。
最终墓地被恢复了原貌,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更没有树立墓碑。既然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自然会得到永远的安宁,不被打扰。他们的离开,定然获得了永生。
村长筹备着吃了“福饭”,将阿尔斯楞母子生前的一切用品、衣物、家什,以及毛皮、布毡、蒙古包全都分给了喇嘛和前来帮忙的人,完成最后的谢礼。如此,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了亡者的印记,漠北的风,时断时续地呜咽着,低低哀哀……
回程路上,赛音开车,我怔怔地望着窗外,又是一轮如血的残阳。
“阿哈,今天怎么没有见到曹队?”
“那个怂宝,在北京看病,住院有段时间了。”
“什么病要到北京去治疗?很严重吗?”
“胃癌,发现时已经晚期。那小子能扛,之前疼死了都不吭一声,硬是拖了个没救。”
……
“阿哈,你变了好多。”
“有吗?想说我变得冷血?还是心硬?丫头,是人就有柔软的一面,主要看有没有用。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与其站在那里同情别人,还不如让自己足够的强大,至少能保护好真正在意的人。”
赛音的话很现实,我知道他说的没错,尽管有一些不近人情。华灯初上,夜幕下,路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不知是忙着应酬还是回家?是开始新的奔波还是享受平淡的静逸?一路走来逐渐明白,万物皆有定数,往往越想得到的就越得不到,越想留住的失去的越快。生命有时就像一阵风,把握不住,飘忽不定,若想为其赋上颜色,但凭好好生活。
春风总会带来秋实!这座城市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正在一点点地复活,一点点地萌动。那些希望的火苗随着季节的变换,悄然地落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行走的脚步和淡然的笑容里。也许每一道印记里满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伤痕,但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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