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忘川

传说中，每个正常亡故的人，都要穿过鬼门关踏上两侧长满彼岸花的黄泉路，尽头处是一条大河，奈何桥横跨两岸，桥边有个望乡台，可凝眸故里，桥头有个老婆婆唤作孟婆，她提供五味杂陈的汤汁让灵魂啜饮，从此人间一切爱恨恩怨、柔肠百结都忘了，从桥上走过，就要经历再一次的轮回。

那条河，便是忘川。

这条路阴沉晦暗，不分昼夜，让每一个灵魂都放满了脚步，在浓雾中影影绰绰，一切都是黑白和无声的，但脚下的泥泞也不能忽略了路旁的花朵火红且明亮，甚至雾霭也阻碍不了那抹色彩延伸向远处。

“那是彼岸花，”他轻轻提醒自己这不是无声电影，“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

望乡台狭小，但千人万人瞬间涌入却毫不拥挤。“这里不再有实体。”他沉思默想着走近栏杆向远处望去，愁云惨雾慢慢消散，他隐约看到儿时的玩伴、破旧的砖墙、大雪鹅毛、淫雨霏霏，他看到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香车宝马、高楼广厦，他看到林间的小径、夜晚的都市、诱人芳香、啤酒飞扬，KTV的欢唱……

“放手吧。”我端起汤，轻轻递给刚在台上下来的他，他眼角的泪，分明写着一声叹息。

“那里有我的亲情、友情和爱情，”他低声嘟囔着，“我怎么放得下？”

“入了关来，就已经放下大部分了，只剩一点，一点点。”

“但这一点点，恰恰是最重要的，”他沉吟道，“能带着这些回忆上路么？”

“可以，”我看着他眼中的犹豫，“只是，你会发现这些回忆不是欢乐，只有痛苦。”

“若不喝汤，就只有进入忘川了么？”他突然问道。

“是的，我正要告诉你，”我指着那条大河，“只有这里，才可以承载人世间的全部记忆。”

忘川河水蔚蓝平静，没有风浪，如同一潭死水被注入了大海的颜色。

他在忘川里浮沉，却无一丝涟漪。

这千年里，他将反复看到自己深爱的人穿过黄泉路来到忘川，饮下我碗中的汤汁后跨越奈何桥进入下一次轮回。如果他深爱的人也为情所困坠入忘川，就只有空空地等待了，等待千年的魔咒破灭后直接出现在奈何桥的另一端，因为忘川中的灵魂看不到彼此。

他是那种想带着回忆重生的人。

我用他自己在凡间的眼泪调制成了那碗他没喝的汤，如今被我挥挥手，便泼洒到忘川了。

忘川水本就是眼泪。

每一个想带走回忆的灵魂都会在忘川中承受煎熬，这煎熬不是偶然看到爱人在奈何桥上经过却无视的痛彻心扉、不是目睹亲人穿越黄泉路代代迷惘的生死轮回，而是始终浸泡在寒冷刺骨眼泪组成的回忆里。

不过，他们毕竟与我有个约定，一千年后，他们必将重入人间，带着身上残余还未风干的忘川水寻找自己的爱人。我知道，他们后世的邂逅苦涩远大于甜蜜，至死不渝、海枯石烂原本就是一厢情愿，他们的孤独和愧疚注定与他们终老一生。

我继续怅然分发着忘情水，劝告每一个人我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这不了情是真的。但是，天王老子、十殿阎罗，谁藏了我当年夜阑人寂、辗转反侧时的眼泪？我也想痛饮一杯匆匆再入轮回，因为谁也不知道我实在无法承受他失去了久远世代前的记忆弃我于不顾，因别人，一次又一次踏入忘川蔚蓝平静的河水。

谁也不知道，奈何桥头让人忘情的孟婆原来也有逝去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