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毒

文/草堂易安

思伊星光

春之毒暧昧，夏之毒燥急，秋之毒肃杀，冬之毒栗冽，相思之毒，兼而有之，四时皆被，有过之而无不及。其始也暧昧，其继也燥急，其衰也肃杀，其终也栗冽，原其终始，察其体性，生杀之微，庶几可知矣。

其毒缠绵而不可解，其机也隐，其势也速，其变也不可测，浩浩乎，冥冥乎。其始至也，或见落花而伤春，或闻秋风而生愁，既知人去楼空，鱼雁无凭，则不免伤心惨目，消肌劳神，由是梦寐难安，朝夕遑宁，或泪湿衾枕，血染鮫绡，临水憔悴，对风伶仃。

或抚玉照，或寻芗泽，想望其人，心心念念，不离左右。既而徘徊庭宇，踟蹰巷陌，落落寡欢，惆怅满怀。纵然驰马天涯，挂帆海角，逐影随形，而不可得。则知其毒已深而难解矣。

是毒也，纵横弥漫，不拘巨细，其小见于青丝红叶，其大见于江山河岳。其行无方，其变无常，或倏忽起于南海之南，或飒然至乎北山之北，激风云而浩荡，扰江湖而澎湃，将以震河汉而坠列星，黯日月而晦天地，动心骇目，惨然伤神，概莫能名也。

若夫草木金石之类，钩吻砒霜，乌附水银，人皆知之矣，黄发垂髫，亦皆闻名悚惧，其杀人也速，其避之也急，故中之者也寡，至于鹤顶雀胆之属，美其名而毒其质，其取之也难，其用之也隐，故死之者鲜矣。

至若相思二字，系之一情，通于三世，其毒深深，虽前有生死之问，后有十诫之劝，甘之嗜之，歌以咏之，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千秋万世，不绝如缕，或勒碑石，或书简册，吉光片羽，亦可窥矣。

原其类也，或明眸善睐，才辩机捷，或高怀雅致，气质如兰，或英姿飒爽，巾帼称尊 ，或国色天资，倾国倾城，或幽淡从容，贤淑婉嫕，相思所系，魂牵梦绕，其气充耳盈目，浸肤浃髓，湔肠涴腹，荡荡无极 ，莫知其然。

又或月圆花好，真珠帘卷，红袖添香，或平湖如镜，凌波泛舟，云衣风裳，或箫鼓并兴，樱口轻启，醉霞流觞，或赌酒飞花，女史骋才，香麝满堂，或纵马飞鞭，遥岑极目，秋高气爽，悉皆吾人相思之无穷境界也。

娥皇女英之思帝舜，遐哉邈矣，潇湘之竹，斑斑犹存。若明皇太真，骊山之盟犹在，渔阳之鼓骤响，天生丽质，一旦殒命，遍寻宵壤，搜求十洲，同心之言，恍惚在前。丽娘梦梅，一念之生，不知所起，寤寐求之，生死以之，人鬼之途，泯然无别，终成美眷。梁祝化蝶，比翼双飞，穷碧落，入黄泉，一情繾绻，迥出凡尘。怡红潇湘，红楼一梦，缘系三生，无限相思，还付前盟，泪流成河，浇灌灵根。

至若放翁之错莫，纳兰之惆怅，雕心镂肺，刻骨铭心，亦人间之多情人也。此皆中毒之深者也。若陈思洛神之赋，小山彩云之词，寄意幽渺，情辞真挚，中毒未深，其心匪浅也。

详推其毒，则我未尝知，亦未尝不知。人皆知我未尝知，而不知我未尝不知。人皆知我未尝不知其毒，而不知我未尝不知其毒之所以毒。

其毒无色而无不色，其味则兼焉，或始苦而后甘，或始甘而后苦，杂以辛酸，其气不一，或清或浊，或浮或沉，其气味愈厚，其中人也深，几不可解，非不可解，不可解者，人之不欲解也，予固知解之者寡，好之者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