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天燥热且闷。蝉跟永动机似的一整天都叫个不停，还很有规律，大概连弹琴用的摆器也没这么准点，一下一下，哔哔哔哔，听得人暴躁。
这会附近的小学还没放学，闻仁懒得把一包包挂着的廉价小玩意放外面，拉下塑料帘子，在收银台上泡一杯枸杞水，廉价空调时而吹点凉风，难得闲暇，舒舒服服打开电脑看下载的剧。
尽管破电脑小小一屏幕，片子也时不时卡顿出几点花火。
闻仁今天只不过稍微懒一点，他怕热，这天气光是在外面站一会就闷得冒热汗，脸上蒙一层油油腻腻的膜，闻仁对年年都跟蒸笼似的夏天没辙，干脆缩在小店里躺平。
每每夏日临近傍晚时都该有许多孩子来歇会，吹吹凉风，吃吃雪糕什么的，一直都算热闹。可今天，好像确实没什么人。
燥得有些烦。
闻仁心想要不今天先关店了，趴在台上在肘窝里打个哈欠，连门口钻进两个人也毫无意识。
“叔叔！”
小孩子清脆的嗓门声在闻仁脑海里过滤了一半，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在叫自己。
“叔叔，这个多少钱？”那孩子举着一支包装花里胡哨的冰棍问，闻仁先是扫了眼他背后那名男人，才懒懒答道：“你那个喔，得六块。”
这是藏在角落头的牌子雪糕，孩子圆圆的脸蛋涨红成苹果。那男人拍拍小朋友的头，也拿了一支：“没事叔叔请你。”
“谢谢叔叔！”
闻仁眼皮子一跳，小孩儿蹦蹦跳跳走了，那男人站在柜台前，高高瘦瘦，背头贴在脑后，戴了个漆黑圆框墨镜，只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颧骨棱角分明。
还以为是小孩的亲戚。
闻仁略微纳闷，看这人一身黑衣，感觉来者不善。
“……请问？”闻仁礼貌问，尝试透过墨镜去看这人的眼神，只看到一团漆黑。男人察觉那目光，呵呵笑着，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起闻仁。
“闻老板，我们家老板身体抱恙不方便亲自来，托我来问问，上个月的订单进度如何？”。
【订单】。
闻仁一凛，他不听什么酸腐客套话，只坐正身体：“收据给我看看。”
没有收据，就没有订单。
黑眼镜男人笑意更浓，皮夹里两指抽出张白纸，似是默许了闻仁的严谨。
闻仁拿纸对光看，上面列了号码、名字、金额，和一方红印，小篆两字的刻章出自他手，歪歪扭扭深浅不一，花了老大的功夫做的章，方正的四角还有残缺，是他的手笔。虽说他当初交给金主这张条子的时候，明明崭新无比的。
“跟我来。”闻仁鼠标啪一下关掉电脑，还不忘关灯反锁好门。黑眼镜男人安静地跟着他进入储物室，店里角落里的门后别有洞天，货箱摆满，他们在窄道穿行。
原来隔壁还连着一家小小的画廊！一面比人高的柜子，分隔一层层、一列列，闻仁按号码逐个寻找，踩着木梯翻出一方锦盒。
“这副荷花图已经做好了，你过目……别忘记打余钱。”
黑墨镜男人接过来，锦盒里一卷画轴，打开约三尺，几片旖旎半开的荷叶，几株傲然的莲，莲池一角，留款，以及大半留白。男人不懂画，也看不出端倪，只觉得画面干净，跟原件称得上别无二致。
“不错！”男人粗略扫视，由衷赞叹：“市井卧虎藏龙，也是我小看你了。”
闻仁也随这客套话笑两声，附和着过奖过奖，心想：说得好听！你倒是给尾款……
男人赏了好一会，合上画轴，方才注意到了四周堆满的画框。这些画框都已经填好了画布，有山水画也有油画，中西交融，雨露均沾，按画框款式大小价格不一。黑墨镜掩盖的眉眼挑了挑，同样的一副画，还有不少画幅，他叫不出全部名字，却知道那些临摹的都是人人皆知的百年前大师的作品。
“星空？”男人从堆里捡出一副，对比另几副，笔迹、颜色，几乎无甚么区别。
闻仁有意推销：“您要不买一副？”
“不。”
闻仁笑容一僵，听黑墨镜冷冷拒绝：“这种仿制品做得再多再像，也没什么意思，再怎么临也不会是真迹，它并没有创造者赋予的灵魂，都是赝品，别说得那么好听。”
“可是真迹也不是人人都能看，顾客买副画看看不也挺好的么……”
“很遗憾，我不是你的顾客，”
男人语气里沁着丝丝凉凉的冷意，闻仁又嗅到那种疏离的意味，识时务闭了嘴。这类仿画也不过是供人观赏娱乐，工人隐姓埋名描绘大师的每一笔，也无非是为了生计，客人们买的也是大师的名，哪有什么别的弯弯绕绕那么多想法。
可为什么……闻仁的眼光瞄向男人手中的锦盒，那静躺在里面瞒天过海的赝品。
“老板的事，少问。”男人啪地打开锦盒，又啪地合上，墨镜下什么也瞧不见，偏偏闻仁感到有两把刀在他身上戳刺，瘆人，便乖乖挪开了眼。
黑墨镜这才放过闻仁。放下仿画，又打量一圈不大不小的画廊，冷不丁又问：“闻老板有什么作品么？”
“这个倒是没有……”闻仁愈发觉得对方语气像在拷问，他既非顾客也非金主，不就是给金主破打工的！闻仁真想嘴贱两句，奈何对方还没给钱。
哗——
一张红底带黑条的卡骤然移至闻仁眼前，黑墨镜左右移了移，示意闻仁接着。
闻仁的双目顿时放光。
“这是老板给你的，收好，密码后发给你。”男人哂笑：“对了，老板还托我请教——闻老板会不会修画？”
闻仁重新趴在玻璃台上，外面朝阳落辉玉兔初升，下午好说歹说送走了贵客，神还没缓过来，打开店铺竟迎来了一波学生。
学生们叽叽喳喳，一排排橙黄色的帽子从街道涌出，那是闻仁曾羡慕的橙黄海洋，汇聚又四散，刚巧赶上了开店门时候。
等到夜色深深不那么忙时，闻仁陀螺似的脑子还没停下来。
他钻进杂货间拿出一个薄本，一根陈年铅笔，在当铺门前坐下，尝试在空白页上勾勒出眼前夜晚的样子。
『闻老板有什么作品么？』
没有。
『闻老板会不会修画？』
不会！
闻仁心头给那黑墨镜梆梆两拳，手上还不服输想要画出些什么，可是目之所及的一切，簌簌的车流背后，灯火通明，大叶榕盘盖成巨伞，大排档前林立几大桌，抽便宜烟的光膀青年，一打打啤酒碰撞当当作响，隔壁的麻辣烫和拉面，抑或家常小炒，店里边热闹闹欢声笑语，店铺往上那一层开始悄悄营业的隐秘网吧，时不时传来欢呼叫喊，那满是充斥红光热气腾腾的真实世界——闻仁画不出来。
他分明看到，在纸上却只能还原出儿童画般的天真的形状。再画就不礼貌了，闻仁一抹下颚闷出的汗，放弃思考，去对面打包了一盒饭。
他看见自家小卖部的那一条街。
小卖部隔壁常年不开的小画廊，药房，成衣店，打印店，小面馆和报刊亭，都静谧无比。闻仁发呆片刻，心想自己要是有台相机该多好。
有人画画，甚至跟相机无意，看着是什么样，画出来也是什么样。
他有时候还觉得，无论画画还是摄影，都是对眼睛的欺骗吧。
闻仁这晚饭吃到对面打烊。
把午时没看完的片子看完，困意涌来。闻仁打着哈欠拟订一张招聘启事，决定明天打印贴在大门上。
关电脑时，他又忍不住扫了眼画画的册子。
让闻仁没能注意到进入关机的电脑桌面角落，突然闪烁着聊天室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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