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雨
秋风起兮白云飞 草木黄落兮雁南飞(dzxdyz/摄)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在我国,秋末冬来之时,气温将大幅度下降,大雁总要陆陆续续的开始向南迁徙。这些大雁就是传说中的北方的“圣鸟”。
小时候,我常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抬头仰望南飞的雁行。那一行灰白人字形的雁阵,在静如秋水般的蔚蓝色的长空里缓缓飞过,天边不时传来一阵嘎嘎嘎的鸟鸣声。“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这转瞬失去踪迹的大雁,让我心存念想的同时也在提醒我,当春风再度吹绿江南柳丝的时候,它们威严的阵容,还会出现在辽阔的天幕上,而且年年如此,从不误期。
而每当此时,我总会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翅膀?为什么不能像大雁那般自由飞翔?我只能仰望着大雁飞去,任心情随着它们飞过田野,越过高山,跨过河流,飞向一个我不知道的遥远的地方。
河边粉墙黛瓦(李宏春/摄)北雁南飞,就是想家的季节。古人云,在世谁非客?家即是乡。其实,我们每个人离开家乡的时侯,都是一只南飞雁,离开家乡以后,就都成了思乡的人了。在故乡和他乡中,有一条情与泪汇聚而成的漫漫长路。这条路中,故乡的吉光片羽,亲人的一颦一笑,以及一些日惭模糊的事物的镜像,每时每刻都在牵动我的神经末梢,成了我念兹在兹的时光显影。
想一想也是,人在世间,谁不是客人?就像大雁一样,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的方向。屈指算来,我离家已有三十四年了,这期间又错过多少个故乡四季呢?一年复一年,“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如今凉风至,白露生。秋,就要来了。而一年中最晦涩的日子也悄然流逝了。为了记念这季节的递嬗,我在书房窗台赭砖上摆了几株水仙,又从朋友店内一个硕大的木箱子里,弄来一包散装六堡茶。
秋醉(龙盘甸/摄)据说,宋朝时,立秋这天,皇宫内要把栽在盆里的梧桐移入殿内,等到“立秋”时辰一到,太史官便高声奏道:“秋来了。”奏毕,梧桐应声落下一两片叶子,以寓报秋之意。
能应声落叶的梧桐,应该是极聪明的吧,它早早地做了秋天的代言人。因此,我们便有了“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感悟,有了“草木摇落露为霜”的凄婉。然而秋茶是更聪明的,它偷偷把秋的淡泊藏了起来,化入了茶一生中最本真的滋味里。
岁朝清供——水仙(changshouhua/ 摄)或许是一个人在异地待久了,不知不觉我竟染上收藏微小对象的习惯。比起窗外四季荣枯,窗内的这些小东西更有人情味。对象的实感,为漂泊的思绪与情感提供有形的寄托,就好像是凉风送来的一片诗意,清雅平和,似有无限回味。
因此,微小对象同时具备扎根与飘游的特质,如大榕树根,又如蒲公英的种子。正因为这种双重特质,在季节流转中,窗台上的小东西悠悠消溶了我思乡的情怀。漂泊的思念才得以生根,受缚的情绪得以自在徜徉。想家的愁绪,也在那一湾湾碧绿的水中,一排排粉墙黛瓦中和一把把油纸伞中,或浓或淡。
想家的愁绪,也在那一湾湾碧绿的水中,一排排粉墙黛瓦中和一把把油纸伞中,或浓或淡。(来源于Nipic)窗里有乡愁,是我的慢生活;窗外有乡愁,是寻梦游人的痴心沉醉。有人说乡愁像爱,无声无息中牵挂着两颗心;有人说乡愁像是空气,无时无刻不在身边。而乡愁于我而言,则是眼前这片被时间抽去了水分的茶叶。它表面自然泛着白霜,可一旦用思念的清泉将其泡开,就成了一壶清冽香浓的茶。叶子在水中复苏升腾,乳白的水汽从壶嘴蓬勃冲出。霎时,一屋子里弥漫着阵阵茶香,袭鼻催津。待到茶汤煮好,汤色红如血珀,莹润清透,力道绵绵。倒上浓浓酽酽的一大杯,就这样慢慢地喝下去,茶汤绵滑,从舌尖延展到两颊,丝丝凉气弥漫开来,那铿锵茶气与馥郁药香仿佛要合力将四万八千个毛孔一齐打通,污浊尽散,好似踏上了筋斗云,划破夏季那闷热的心情。两三杯下肚,辛麻茶汤卷着滚滚陈韵在腹中翻江倒海,像吞了一大块生姜似的,背后骤然发汗。
茶的滋味就是树叶的故事,我还从未遇过口感如此玄妙的茶。(陈理/摄)茶的滋味就是树叶的故事,我还从未遇过口感如此玄妙的茶。体味着杯中三十余载的光阴蛰伏,上古时代神农氏品百草配茶解毒的奥秘;汉代张骞一群人浩浩荡荡,携茶解胀气出西域的身影;文成公主下嫁吐蕃,用茶解乡愁的滋味;以及郑和七次下西洋,所到之处中国茶风为之风靡的盛况……一并在心巷暗香中复苏升腾,起起伏伏。
在南方几个城市客居多年,之前对六堡茶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记忆。有一次出差去梧州,遇见一位游历在外的梧州侨胞,他是第一次返乡探亲。我看见他手捧茶杯,闻了闻茶香,品了一口茶、凝望着茶汤,一行清泪潸然落下。喝完一杯茶后,他就挑选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六堡茶,说是要带回马来西亚。本来买茶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当说到六堡茶时,才知道有令他伤心的往事。当年他离乡到南洋时,才十来岁,家中除了高堂老母外,唯一的亲人就是务农的大哥。兄弟两人在祖坟前道别,时值严冬雪花飞扬,大哥将身上仅有的家当:一件破棉袄和一块六堡茶,送给他,那竟成了两人此生最后的注记。而在他的味觉记忆中,临别时那碗家常鸡蛋肠粉里,有慈母的叮咛,以及生离死别的滋味。时光恍然,原来滋养天地人心的真情,尽在碗里,而我也逐渐明白他当时说起六堡茶时的心情。
这些当然是比较特殊的状况。大约100年前,也就是道光年间,马来西亚多处发现蕴藏丰富的锡矿,随即吸引了大批华工移民。直至清末,中国社会动荡不安、盗匪横行,苟存性命为躲避乱世的沿海华人在同乡、亲友等的影响下,纷纷背井、远涉重洋谋生。六堡茶就成了这些华人化解乡愁的信物。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这是王实甫《西厢记》里的名句。碧云、黄叶、西风、北雁、霜林,是的,还有连波的秋色,苍翠的寒烟,种种景象,撩人愁思;那缕缕哀愁,恰似雁阵飞过的痕迹,稍纵即逝,倏而不见,带着些许的怆惘、悲凄和淡远的感伤。
人生恰似飞鸿踏雪,乡愁因对比而生。多少烟云飘过眼帘,多少断鸿零雁随萍踪逝水而褪去!对我而言,故土、乡亲、食物、文化、语言、气候及地理环境的差异,都不足以触动非常深刻的乡愁。真正思念家乡,往往是当年少的梦想尘埃落定,才知晓,远方有多远,牵挂就有多长。当走过那么长的路,那么多日子如落叶般撒在身后,忽然发现,原来许多梦想都是一种根性的满足,且是可逆的。
思念就像没有方向的风,吹散了岁月的痕迹。一个人漂流在异乡陌生的文化符号里,无论周围的节奏是多么的强烈,都要学着于思乡情绪中形塑一种独特的归属感。窗台赭砖上,秋日微光里的微小物件,正在把冉冉升起的朝阳剪裁成一颗思念的树,我企盼着它能开出美丽的花,再由风把一份馨香捎给远方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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