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我的父母是个哑巴，我生下来以后，是村子里的人教会了我说话。

        我上过几年学，因为家里太穷，就不上了。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亲戚和村子里的人送给我的，他们常常把家里不用了的东西送到我家来，送来的水果已经烂了，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新鲜的水果。

        我的父母不会说话，家里每天都很寂寞，村子里很少有人愿意踏进我家的门。小时候村子里有小伙伴和我玩耍，他家的大人就会骂他家的孩子，不让孩子和我玩。也许他们是怕我的哑巴父母将他们的呆傻传染给我，我又将父母的呆傻传染给他们的孩子。我很想和大家说话，可是没有人愿意坐下来和我说话。我到村子里借东西，他们常常把我挡在他家的门外，我站在门口，等他们拿农具给我，这种感觉很别扭，可是这是我在村子里的常态。

        我长大了，个子很高，可以出苦力挣钱了，我还想去乡村以外的地方去看一看，我想去城市里打工挣钱养活我那可怜的哑巴父母，村子里没有人愿意带上我，他们总是说外面凶险，骗子很多怕我受到欺负，没有人愿意带我离开村庄。

        我不够聪明，我的语言组织能力太差，只能在村庄方圆几十里的地方做一些廉价的体力活养活父母。在一些富裕的人家地里做长工，除草施肥，哪里修了公路，就去做临时的绿化工作。只要有钱挣我就觉得很幸福，每天我都将辛苦挣来的钱交给父母，日子每天就这样辛苦而又开心地过着。几年下来与人接触的多了，我的语言越来越流利，我对生活充满了激情，我又燃起了对人生许多种幻想，我渴望生命的精彩，不想无声无息地活着。

    有一段时间，我做一些绿化的工作，我们移栽在园林里的花卉被小偷偷走了，我们也有防护措施，有雇工在夜里看守，由于看守的人喝了点酒睡着了，就出了事故。所有的损失都要领工的领头人承担。过两天县长要来视察绿化工程质量和我们的工作进度。花卉是从遥远的南方运输来的名贵花卉，只有南方独有，领头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距离县长视察的日期越来越近，再从南方运送花卉加上来回的路程耽误，时间根本就来不及，眼下没法交差。这几年我在很多地方做过绿化工作，附近方圆一百里都留下过我的身影，我知道哪里有培植这种花卉的地方。而且价格远远低于南方的价格，最主要是时间有限，事情迫在眉睫，如果在本地采购这种花卉，免去了长途运输的费用，也节省了很多的时间，这种花卉在我们当地很稀有，如果能搞到花卉事情就好办了。我告诉头人哪里也在种植这种花卉，头人一听，让我马上联系卖家，卖家联系上了，由于我们对花卉的需求量很大，经过和对方一番价格论战，对方愿以很低的价格卖给我们，花卉的问题解决了。又有一件是事让我们的领头人犯了难，为了不让上面领导发现之前花卉丢失的事，如何使花卉的土壤看起来是没有被变动过的。我想起小时候家里太穷，地里买不起化肥，就将家里锅台下的柴草灰拉到地里当化肥使用，它的效用一点也不比化肥差，只要能在各个村子收集到柴草灰来掩盖土壤，既看不出土壤被翻动过，又能为花卉增加养分。我将我的想法对领头人说了，他很意外，略微思索后，立即吩咐下面的人去村子里收集柴草灰。他直夸我的点子多。第二天我们的上层领导带着县长来检查工作，看到花卉下撒着柴木灰，认为我们对工作是认真负责的，对带领我们的领头人表扬了一番，事情总算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不算什么，但是对于我来说，能融入到大多数人的人群里，为大家出幕划策，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我是一个对大家和社会有用的人，这使我觉得很幸福。

        周围和我同龄的人都结婚娶上了媳妇，孩子都满地跑了，上学了。我也想娶个媳妇，希望父母看着我和别人一样过着欢声笑语的生活，可是从来没有媒人上我家的门来提亲，更没有哪个女孩愿意嫁给我。

        绿化工程要雇佣的人很多，有男人有女人，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地干活每天都很热闹。他们一说起我，每个人都对我投来同情的目光。他们很喜欢打听我的身世，我也很喜欢给他们讲我的故事。我太孤独了，希望有人和我说说话。

        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二岁了。

          娃几岁了？

          没娃，还没结婚呢，家里太穷，谁家姑娘愿意嫁给我。

          老实娃，勤快的很嘛，好好干，将来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老是一个人过，多孤单呢！

          嗯，正托人找呢，碰到合适的就结。嫂子，我哥（指对方的丈夫）在城里有合适的工作给我也介绍去，农村挣钱少，在城里挣的多，要结婚没钱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我。嫂子你说是不是，我有的是力气，再苦再累我都不怕。

        唉，城里有啥好的，你娃老实，到城里去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呢。

        这样的对话经常发生，对话常常就在这样的状态下中断了，一年又一年的，孤独和沉默在我的一天之中占有很大的比重，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什么都懂，他们对我的关心或真或假，现实就是这么悲哀，可是我还是愿意和他们经常重复这样的对话，因为我相信，在别人心里种下一粒种子，就会收获一份希望！

        我是哑巴的儿子，在世人眼里就像一个异类，永远都不会被世俗接纳，我逐渐清醒，也逐渐明白，从出生就被定了罪，我的一生可能一直就这样过下去了。

       

    我不知道上天赐与我说话的能力，又给我一双看清世相的慧眼，这究竟是一种能力，还是一种惩罚。只是因为父母的缺陷，让世人为我贴上了注定呆傻的标签。我忽然很想像我的父母一样做个哑巴，这样我就永远不知道世人对我说些什么，在我背后议论些什么。一辈子在懵懂无声的世界中度过也是一种幸运。因为缺陷能使我逃脱命运赐给我的一部分嘲弄和讽刺。渐渐地我明白，我的人生不需要语言的喧哗，不需要智慧的指引，我像我的父母一样，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命运就已经被注定。内心的呐喊不过是徒劳无声的挣扎，我不再对着天空仰天而问，我停止了所有幻想，让命运回归它最初的模样，让心灵静止在通往繁华世界的路口。

我开始尝试进入痴傻懵懂的世界，却更加觉得悲哀。人类的各种悲哀在将我的心灵吞噬。我的身上已经蒙了尘，又何必再尝试拂去尘土，这干净了又蒙了尘的世界，本来就是一个蒙尘的世界，拂去又有何用。

        村子里有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自杀了，他从小家境很好，外表英俊潇洒。他上过大学，又考上了博士。有一份在国外人人都羡慕的工作，没有谈过一场恋爱。他说世上从来没有哪一个女子能使他心动。他从国外回到家乡，在某一个清晨，传来他自缢的消息。他的遗言里只有一句话，他说，他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家乡是唯一值得他留恋的地方。

      我每天都要从他家的门前走过，出了村口走不多远，他的坟墓孤零零地矗立在田间地头。每一次

经过他的坟前我就会有一种冲动，我想要告诉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和我比起来，在我命运的衬托下，你们是多么的幸福啊！你们只知道我是多么的呆傻，我将那仅有的一点智慧之光遮掩，但是有谁知道我在无人之处的伤感。

      我很想拥有和大多数人一样的幸福，和父母一起聊聊人世间的悲喜，我想让他们看着我在人世间过着欢声笑语的生活。我希望我的童年有许多的伙伴，长大后想去很多地方，和不同的人坐在一起高谈阔论，看人世不一样的风景。但是我的人生注定只是一场虚妄，我只好在憧憬别人的幸福中度过。在生命中永远怀着一份憧憬，也是一种幸福吧。

      人世间有许多种热闹和许多种滋味，而我被抛弃在寂静荒芜的世界的一隅，只品味孤独这一种滋味，孤独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