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

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魏晋：陶渊明《移居二首》 译文：简朴的屋子何必求大，只要够摆床铺就能心安。

“床”从字形上看，是广的木。古人智慧，宽大才舒服。理儿是都晓得的，但不是人人都能睡的上这样的广木。我记忆中的床，就有大小不同，印象特别深的几张。

小时候，全家住在乡下，家里是一个大大的盘炕，铺着厚而平整的羊毛毡，炕里填烧着树叶、干柴、羊便和牛粪。一大早父亲祈祷完，母亲就会安排摆上一张釉了色，描了花的炕桌，用一个长方形木盘端了香喷喷刚烙出锅的饼子来-香豆鲜绿，面雪白，油金黄，吃起来一圈圈，一层层逐一剥去，脆极了，香极了，再炒个自家地里的土豆，泡个三泡台，悠悠然地坐在炕头刮盖碗子。屁股下面是热乎乎的炕，火炉上是咕嘟嘟冒着热气的水，眼里是我最亲爱的爸爸妈妈。茶水一泡一泡地添着，父亲刮三泡台清脆的响声在我听来就是最动听的乐曲，让我的心安然宁静。我是家里最小的，有特权偎依在父亲怀里，站在炕上，扶着窗棂，看窗外哥哥姐姐们忙碌，听羊儿咩咩，牛儿哞哞，狗儿吠吠。岂知我心祥和的背后，是姐姐必须早起，才能赶在别人前面得到枯叶用来填炕；是哥哥要早早给羊儿牛儿狗儿添食，才得睡足的我，欣赏它们此刻吃饱后的乖巧姿态。

后来到了该读书的年龄，母亲为了能让我们接受好的教育，举家搬迁到了城里。城市很大，我们的床却变得很小。父亲去外地做生意，我们随着母亲最初借住在城里舅舅家，那间简陋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用两排砖，一块板子搭起的床。还是因为我是最小的，全然不知家人的辛勤劳作，只记得个个忙碌的身影，记得姐姐会时不时往只顾玩耍的我手里塞一块她烙出的饼子。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对于玩耍的我是一段时间，对于辛劳的家人，也许是岁月的漫长。

不久我们终于搬进了属于自己的院子。刚开始，妈妈用两排砖做两个支脚，用好几块板子拼凑成一张大的床板，我们都睡在上面，我一定是在妈妈怀里被她搂着的。那张床，留给妈妈的位置一定是最宽的，铺的是最厚的。妈妈说我睡觉乖，其实她不知道，我是因为知道她辛苦，想让她好好休息，憋着气不动而已，更多的是因为妈妈夸我睡觉老实，我就做的更加一动不动，想让她更欢心。那张床是简陋的，但是最温馨的，因为有我所有爱的家人，躺在妈妈怀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我，听得到床上全家所有人的欢声笑语，感受着妈妈的均匀心跳，亲切体香，还有那双时不时抚摸我额发的手，渐渐睡去。

再后来，姐姐出嫁了，哥哥教书去了，我的功课紧，妈妈专门给了我一间屋子。屋子里有一个书架，有两片玻璃可以左右错开，保护柜子里的书不被落上灰尘，最妙的是还连着一个可以抽出来写字的板，尤其难忘的，是挨着书柜，有一张大大的席梦思床，妈妈第一次放置好后，让我试试，我仰身跳着躺上去，床将我弹起好高，我尖叫着，妈妈站在我房间的门口笑着。我的妈妈，在席梦思床刚刚面市的时候，买给了我，她的小女儿。而妈妈的床，仍然是两个虽说是正规的床架，和一块完整的床板，但依旧是简陋的，印象中那简陋的床上，永远都是整齐的被子，平整的床单，床靠窗静静铺着一块礼拜毯，床边永远是一堆裁剪中的布料。妈妈的床是她休息的地方，也是她长年累月的工作台，更是给儿女幸福的源泉。

接着出嫁后的姐姐给爸爸妈妈买了一款带金属古典床头架的床，金光闪闪的床头，奢华大气，床很大，很宽，床垫是特别定制的，只是印象中，那张床一直空着，妈妈舍不得睡，因为那是女儿的心，是女儿用自己的辛劳换来的。遇到有客人来，或者我每年春节回去睡在上面，床才得以体现它自己的价值。

再后来哥哥给爸爸妈妈买了楼房，定制了实木床，带按摩功能的床垫，只是家里常年只有爸爸妈妈两个人，偌大的房子三张床，一张床常年空在那里，铺着最新的床单，整齐叠放着最新的被子，在一粒粒尘埃的漫舞下，在流光岁月的消逝中，静静等待着儿女的归来和团圆，但儿女们始终是忙碌的，为着这猫狗不爱人却挚爱的世界。

那一年，爸爸走了，身边只有母亲和大嫂，在客厅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因为它靠着暖气片，因为它在客厅，方便随时观察他的身体情况，因为方便照顾他，因为有家人来在客厅吃饭，他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说话。

7年后，母亲也走了，在为了孙女儿备高考，走读学校方便而租住的别人的家里，别人的床上，哥哥给她新购置装修一新的楼宅，空空如也地从母亲离世前一直闲置到如今。记得当时搬到新楼，问妈妈：妈妈，这回开心吧，哥哥给您装了很多的柜子，你想放多少东西，就可以放多少东西。妈妈淡淡地说：人都不行了，要柜子做什么呢。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天为衾，地为席，我们来自哪里，必将归于哪里。活着的与逝去的，同在一个宇宙的混沌天地，生生不息，自然繁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