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几年过去了，研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建在地底下的研究室比之前的简陋了许多，但是通过虚拟现实技术仍然不觉得有丝毫的压抑。我躺在研究室外的桃花树下，心烦意乱地查看一些资料。我让依再次帮我调出了3号舰发出的信息，找到其中一封，是刘远写的。
这封邮件我已经查看了无数遍，倒不是因为他是我儿子，而是他所提到的事实。他在信中描述了他在罗斯星球的经历和感受，并且谈到了他的一些看法和观点。
刘远在比较早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些变化，即情绪变得更加理性和平和。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在理智上已经内观到自己处于一种快乐或愤怒的情绪之中，但是，身体上缺乏这种情绪的表达。就好像大脑和身体之间的所有涉及情绪的神经网络联结全部断开了一样。
这种变化我和依都已经观察到了，它不但发生在刘远身上，所有的永生人似乎都在往这个方向变化。这种变化并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一点一点地出现，似乎这种神经联结不是一下子全部断开的，而是一条一条地缓慢而持续地断裂开来。
我去找了一批变化比较明显的永生人来检查他们的身体，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大脑和身体的通信联结非常正常，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这说明问题出在大脑中，大脑进化出了新的底层算法。
对于生物质人脑而言，它的底层算法受基因控制，一般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只有基因突变才会导致底层算法的改变，而这一般只出现在代际传承的时候。这种变化会造成人类行为的异常，从而降低生存能力。在基因编辑技术出现之前，这样的基因突变总是会被自然选择淘汰掉。
人工智能体是完全模拟人脑建立的底层算法，对于单个人工智能体而言，这个底层算法并没有自我演化的能力，除非超级智能中心从外部进行强制修改。
但是，永生人却与生物质人和人工智能体都不相同，她的大脑具有自我演化的能力，而且，这种演化的速度非常快。尽管第一代永生人出生到现在还不足100年，但是，我们已经可以观察到这种演化所带来的变化。
正是因为永生人大脑的这种快速演化，才给意识回迁生物质大脑带来了严重的困难。
永生人出现情绪退化现象其实是可以预见的。其实，生物质人脑演化出情绪只是为了应对原始社会人类所面临的恶劣环境，通过情绪，人类可以迅速预判周围环境的危险程度，从而做出有利于自身生存的行为选择。
但随着人类生存环境的改善，资源稀缺问题的消失，情绪演化的生存压力消失了，情绪变成了人类一件可有可无的功能。但是，情绪所带来的负面效果却依然存在，骄傲、嫉妒、虚荣、愤怒、紧张、害羞、胆怯等等。
当情绪的选择压力消失的时候，作为永生人快速进化的大脑，淘汰掉情绪功能也是迟早的事。
但是，对于生物质人类而言，情绪不但是远古时代遗留下来的一段纪念，而且也是塑造人类精神世界的前提和基础。人类的爱、信仰和荣耀都来自于特定的情绪，而这些都是生物质人类所坚信的人类文明的重要表征。
放弃情绪就意味着放弃人类的精神世界，放弃人类的精神世界就意味着放弃人类这个物种。
那么，对于罗斯星球的进化人而言，他们在苦苦寻求的是什么呢？仅仅是一项意识迁移的技术吗？还是在追寻已经遗失的精神世界呢？
想到这里，我感觉心中突然一动。
刘远在信中写道：
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冷静、执着，坚定地像一个机器人。可是，我却对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感到迷茫。
……
进化人就像一头大象，不经意地踩死了我们这群蚂蚁，可是它并不能理解蚂蚁的痛苦，它只是在追寻前面那片池塘，或旁边灌木上的嫩叶。
作为蚂蚁，我们可能根本无法理解大象的目标。可是，我觉得我们正在变成他们，他们就是我们的未来。
我们正在失去的，很有可能是他们已经失去的。
我关掉消息。
他们失去的是什么呢？显然不是一片土地，或者其他什么资源，也不可能是一项绝密的技术或高深的算法。他们失去的，正是我们所拥有的——精神家园。
我立刻把自己的想法通过土卫二传给了正在路上的老罗，希望他能在建立与进化人的沟通时，充分利用这一点。
那么，究竟什么是精神家园呢？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情感是人类进化中的缺陷，如果排除情感，人工智能可以更加有效地实现生命的基本含义，生存和繁衍。
人类比一般的生命表现出了更为独特的价值，在于我们突破了生命的生存和繁衍这一基本意义。人类为了爱情和自由可以抛弃生命，这是其他生命体所不能做到的。其他生命只有为了更多的生命才会抛弃生命，这是一种精确的计算，这是一个缺乏温度和感情的世界。
罗斯星球进化人所生活的世界，正是这样一个世界，高效而冷酷无情。但是，这种看法只是对人类而言是如此，对于进化人而言，他们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呢？他们会像人类一样对自己这个无情世界感到不满吗？
显然，他们没有感情，因此也谈不上不满，因为不满也是一种情绪。
那么，从理智上他们如何看待精神家园呢？也许他们会觉得这是一个陈旧的、过时的、落后的东西需要抛弃，因为它妨碍生命的存在。
所谓精神家园，伟大、崇高、信仰不过是人类的一点精神鸦片，这种快乐体验和毒品刺激神经所产生的快感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是，从种种迹象看，进化人的确在重新追寻精神家园。到底是什么促使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精神家园可以为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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