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急眼了,才能悟道
最近知乎上我的文章下面有一条评论,很有意思。这条评论说,人只有被逼急眼了,才能悟道。
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譬如佛陀,他29岁出家,一开始就是奔着实证无上菩提而去,先是跟随两位大概是当世实证水平最高的导师修禅定,很快就达到了和导师一样的水平,先修到了“无所有处定”,又修到了“非想非非想处定”——当时禅定的最高境界。而佛陀却发现,这远远不是究竟彻底的境界。
离开两位导师后,也许是因为再也找不到水平更高的老师,他开始进行当时流行的苦行。如果你了解佛陀苦行的种种手段,就会发现那只能用极端来形容,一边是极度的用功,另一边却几乎是绝食状态,总之是怎么折磨自己怎么来,整整持续了六年的时间,最后完全已经是形销骨立,有如一具骷髅。《佛本行集经》载,他那时已经“身体羸瘦,喘气甚弱,如八九十衰朽老公,全无气力”,不夸张地说几乎就是到了弥留之际,一起苦行的人也都以为他快死了。无论别人还是佛陀自己,都承认在苦行上能做到如此,已经是空前绝后了。可依然没用,大彻大悟的曙光依旧深深隐没在黑暗中。
佛陀苦行像
《中部尼柯耶》中详细记载了佛陀在六年苦行中所做的事情,然后你会发现当时已经有的、能够实践的修法,佛陀全都尝试过了,并且全部做到了极致,却依旧距自己所期望的悟境遥遥无期。六年极致的苦行已经证明了佛陀的强烈意愿,他也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这时可以说已经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了,就像站在悬崖边上的人,退不得也进不得。于是我们便不难体会佛陀当时的心情,大概真的是身心皆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明白了这些,你才能真正体会到当佛陀放弃苦行,在尼连禅河中洗去六年的积垢,又接受牧羊女供养的乳糜,最后坐在菩提树下,说下那句“我坐此处,一切诸漏,若不除尽;若一切心,不得解脱;我终不从此坐而起!”、“我不成道,不起此座!”(《佛本行集经》)时,他的真实心情。那时他心底的话一定是,这次要还是不悟,就死了算了。所以这是佛陀证道的关键节点,他是真的被逼急眼了,真的什么都放下了,真的要全部豁出去了。
于是后面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历经七七四十九天的禅定,佛陀终于彻证佛果,出定时睹明星而叹曰“奇哉,奇哉!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故,不能证得”,宣告了一门终极智慧的诞生。
被逼到绝境而大悟的,并不只有佛陀一个,佛陀弟子阿难尊者也是一个。阿难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未出家时是佛陀堂弟,出家后又被选为佛陀侍者,尽心侍佛整整二十七年,与佛陀的感情最好,对佛陀的感情最深。在十大弟子中,阿难为“多闻第一”,记忆力奇好,佛所说法能一字不差地记住,所谓“佛法大海水,流入阿难心”。佛陀入灭后的佛经结集,就是由阿难复述,每部佛经最开始的“如是我闻”,便源自阿难之口。但其实这背后,还有着一段一波三折的故事。
阿难虽然跟随佛陀四处传道,听闻的佛法最多、最正,但一直到佛陀入灭,他也没有开悟。佛灭后不久,佛陀衣钵的继承者大迦叶尊者召集佛陀弟子在王舍城结集佛经,阿难当然要去,到达时已经是结集的前一天。但大迦叶只允许已经证得阿罗汉果的弟子入场,未开悟的阿难被拒之门外。近身随侍佛陀那么多年,现场聆听过那么多佛法教诲,阿难求道的条件比起其他弟子都要优厚得多,却直到最后也没有开悟,这大概本来就是他心中深深的痛。对佛陀感情深厚的他,在佛入灭后不久赶来参加结集,也不难想见他心中炽热赤诚的情感。再加上他本来就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这些加起来,我们便一点不难想象,因没有开悟而被拒之门外这件事会对他有着怎样的刺激和打击。
于是他当晚便发奋用功坐禅修行,什么也不管了,这也是被逼急眼了,豁出去了。结果在中夜时分累极了想躺下休息一会儿时,于脚已离地、头未至枕、背刚刚碰到床的那一刹那,豁然大悟,证得阿罗汉果。这才有了参加结集的资格,有了后世许多部“如是我闻”的佛经。这次结集的经、律、论,经部全部是由阿难诵出。
这样的情形,也不只发生在少数古德身上,后世更成为一种传统——灵山会上佛陀拈花示众,众皆默然,只有大迦叶破颜微笑,因而成为正法眼藏、涅槃妙心的禅宗西天初祖。别看在结集之时大迦叶尊者对阿难尊者好似冷酷无情,最后大迦叶尊者将衣钵所传付之人,正是阿难尊者,阿难尊者正是禅宗西天第二祖。后来在中国古代那些禅宗公案里,古德接引学人时在电光火石、猛烈如雷的机锋下,在提出一个云遮雾罩的话头或制造某种紧急的情形后,常常有或揪住学人领子或直接大吼的疾问:“速道!速道!”快说!快说!很多学人就这么开悟了。那些直接当胸踹你一脚或给你一巴掌的,则连这言语形式都免了。这更是主动而人为地把你逼急眼了,让你在被动之下都放下和豁出去了。
禅宗的参话头对此展现得更是淋漓尽致。所谓参话头,就是对公案、古德语中一个让人莫名其妙的话头起了大疑情,全副身心地投入参下去,一直参到山穷水尽,而忽然柳暗花明、开悟见性。比如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的紫柏真可禅师,就是对唐代张拙秀才悟道偈中的“断除烦恼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一句起了大疑情,修道不就是断烦恼、趣真如吗?从此以后他每到一个地方就把这两句话写在墙上,时时去参,以至废寝忘食、头面俱肿,终于有一天在用斋的时候豁然大悟。禅宗的话头,真意必须顿悟本心才能了然,起心动念必定是错,所以你去参最后只能是逼急了眼,于是才有“银瓶乍破水浆迸”。总之,只有历经“过尽千帆皆不是”,才能见得“斜晖脉脉水悠悠”。
这样的情形也不只存在佛家。王阳明的龙场悟道,其实也是同样的情形,而且与佛陀的经历堪称神对应。他十二岁就立志做圣人,如同佛陀出家伊始就奔着证无上菩提。之后陷入任侠、骑射、辞章、神仙、佛氏之习的“五溺时代”二十多年,也如同佛陀习禅定、修苦行的六年苦索,都是尝试了种种方式而没有结果。这期间王阳明也同样数次陷入深深的自我否定,比如17岁格竹失败时,27岁勤奋读书并遍寻天下良师益友、又按照朱熹的教导循序渐进穷理了很久、而身心依然判若两物时,都曾怀疑自己没有做圣人的资质。后来又经历得罪权宦刘瑾被发配贵州龙场的一系列挫折和凶险,这时王阳明也被逼到了如同佛陀坐向菩提树下之前的处境。
在龙场时,据《王阳明年谱》记载,王阳明的处境是“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在《瘗旅文》中王阳明又自述曾亲眼见到从京城来的官员父子及仆人在路上先后死去,所以他这时其实像佛陀当年一样处在濒临死亡的边缘,只不过一个是自身、一个是环境。王阳明“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佛陀当时逼到眼前的其实也是生死一念,在佛家觉悟和了生死是一个意思。于是王阳明自己建了个石墩,也就是石室,这大概是模拟出的一个墓室,并发誓说:“吾惟俟命而已!”“俟命”就是听从天命,这完全就是菩提树下不成佛道不起此座的佛陀的心情。
然后王阳明在石墩中“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就如同佛陀七七四十九天的禅定。最后,“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佛陀彻悟时的慨叹,应该也是一样的状态。王阳明所悟到的,是“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这和佛陀的“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故,不能证得”,何其相似,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王阳明和佛陀的悟境是否相同且不说,这个过程却实在太相似了。
人只有被逼急了眼,才能悟道,看来的确真实不虚。这其中的道理,又在哪里呢?
有可能悟道的人,一定具备的三个素质
被逼急了眼,并不是一种现象,而是悟道的深层密码。其背后,有着三层内涵,指向有可能悟道的人,一定具备的三个素质。
先来说第一个。首先我们要看到一点,古德都是逼急了眼而悟道,逼急了眼却未必一定能悟道,禅宗公案中更多是峻烈机锋下依旧茫然无知的学人,更明显的是我等凡夫也可能有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不仅不能悟道还可能疯掉。这就说明背后还有一点不同,还差着一样东西。这样东西,便是功底。我们看佛陀、阿难、禅宗机锋下开悟的古德和王阳明,会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他们的底子够厚,都有着几十年积累,佛陀的六年苦行其实只是最后的冲刺,了解佛陀早年生平你就能感受到,他之前二十多年其实也是在点滴累积觉悟的过程中。很多人看到佛陀说自己开始的方法错了,王阳明之前的经历被称为五溺,马祖道一和石头希迁等开始是修禅定静坐的大禅师后来是被顿悟法门点化的,便以为这些踏实的修行、长期的累积是无意义的,这可以说是最大和最有害的误解。假如没有这种底子,可以确定地说,在绝境面前、急眼之时,他们一如凡夫。
一切对自心直接切实的磨砺,对于最后觉悟的果,都是实实在在地在累积因。绝境中的被逼急眼了,只是最终的点化机缘,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当古德们证悟后,从究竟处去看这些方法确实会有些问题,比如佛陀的苦行太极端了,问题就是过度;非想非非想处定所抵达的还不是最终,不是境界的全部和极致,问题就是有漏。有问题和错误却是两码事,所以佛陀极为倚重、曾分半席而坐的弟子大迦叶尊者正是修头陀行也就是苦行的,佛陀后来也把非想非非想处定作为四禅八定之定学修习的最高一层。而且即使方法有问题,也可以看到古德们确实悟了,这说明方法不是最重要的,去做才最重要。世间没有白走的路,只看你能不能走到最后,将所经历过的一切点铁成金。所以脚踏实地的修行、实实在在地积累,永远是觉悟的先决和基础条件,慧根再高也不行,佛陀和王阳明的慧根还低么。能真正下手去做,而且必须下苦功夫去做,便是第一个素质。而我等凡夫,肯去做的已是凤毛麟角,更别说下苦功了。道缘深浅,这是最重要的一个考察标准。老子所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六祖所谓“迷人口说,智者心行”。
再来说第二个素质。如果以为只靠踏实修行就能悟道,就错了。古德一再告诉我们,悟境是求不来的,一求就错,所谓“动念即乖,拟心即差”。可如果不修,即是凡夫。那么到底应该怎样做呢?逼急了眼的密码意义就在这里。 从佛陀和王阳明的悟道历程中我们可以明确看到,他们都是把能尝试的方法都尝试过了,也都深入到了很深的程度,觉得还是不行,这才有急眼了那一刻,进而能够悟道。所以答案还是要修,却要明白道不是修来的,马祖道一禅师所谓“道不属修。若言修得,修成还坏”,而只是为了把所有能走的路都走遍了,一直走到无路可走,然后才能跳出这个局。因为俗语所谓“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回头”,企慕攀缘和思维妄想是人根深蒂固的业习,这种走到无路可走便是顺应了这种根性,其中的功用是摸到自己所在层级的边界,而使局限和困境完全展现出来,于是便站在了突破的临界点上,这时逼急了眼的机缘才能发生作用。须知迷悟之间不是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的可以直接抵达的空间概念,而是低维到高维的层级概念,层级无法靠抵达而只能靠跃升,跃升则只能来自无路可走时的“狗急跳墙”。这就是借假修真。
也就是说,不是踏实修行就可以悟道,而是修行到无路可走急了眼,才能悟道。踏实修行也不一定就一定能到急眼的境地,中间还差着一样东西,是驱动所在。这是什么呢?佛家所谓定慧,修道从定的方面说确实修的是道,从慧的方面说修的其实是妄,而妙处正在这里,《金刚经》所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知妄正是般若智慧。般若则是诸佛之母,佛陀当时修禅定觉得不究竟,原因之一就是觉得不能开智慧;只靠般若甚至就能实现悟道,禅宗“不论禅定,唯论见性”的顿悟,就是如此下手,所以才那么讲究慧根,只是需要悟后起修,把定的功课补上,使慧具备根基,如给万象一个虚空。悟道过程中的走投无路,一方面是定境的不断深化,另一方面则正是对种种法门和心相之虚妄不实的了解体察,正是在通达般若。悟道瞬间的灵光乍现,也正是般若之光。所以般若正是那个驱动,因为是不断看到虚妄而不断寻找真实,不断寻找之中而逼近跳墙的临界,最后的跃升也是升至纯粹般若空性之境,《心经》所谓“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而抵达“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从运行般若到成就般若。般若又是怎么来的呢?如佛陀和王阳明所示,是摸索来的。悟道其实并不是一条确定的路,而是摸着石头过河。很多人在修行过程中觉得迷茫,迷茫就对了,觉悟就是从迷茫到不能再迷茫中来的,越近黎明越是黑暗。能在迷茫中不断摸索,不到云开雾散红日当空不罢休,便是第二个素质。
再来说第三个素质。有一个关键的问题,为什么有人就能踏实修行、直至走到无路可走而急眼飞升,多数人却始终盲目游荡在凡夫境界呢?这是更深层的问题了,说明我们和古德还差着一个根本性的东西。从佛陀和王阳明的悟道历程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之所以能坚持不懈地探索下去,是因为他们内心深处有着明确的目标和强烈的意愿,便是证道成圣。这使得他们虽然在探索的过程中忽此忽彼、方法多变,却始终围绕着这目标和意愿,这便是“专注”。因为专注,既保证了路线的不偏离,也保证了整体的效率,悟道才具备了更大的可能性。说到专注,佛家八万四千法门都可归为止观二门,止为制心一处,观为如如观照或实相观想,而两者需要的则都是专注。可见专注是入道的唯一正门,很多人都知道专注的重要性,却知道得远远不够。
儒家之立志、佛家之发心发愿,两家都作为修道的根基和关键,就是因为这决定着大处和长远的专注。佛家千言万语都不离一个“当下”,就是因为这是最高的专注。很多人以为专注只是入道的方法,我却要说专注本身就是道,训练专注就是修道,当专注成为内化的自然便是与道合一,当下便连通全体,华严学大家李通玄所谓“十世古今,始终不移于当念;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无论对于心还是事,最大的问题都在散乱,心散乱便妄动造作,事散乱便容易出错损功;心聚焦便容易宁静清明,事聚焦便容易事半功倍、游刃有余。所以人贵在有定性,做任何事情都讲究投入。这其中的原理,散乱是困在相上,聚焦则能深入性中,相无尽而变化无穷人只能被裹挟,性为万象所同归的如如不动处所以才能得安住。散乱是在耗散自身能量,专注则能连通天地能量,一个很快干涸枯竭,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立志、发心、发愿是多数人的大难题,大的方面专注不起来,就从小的方面下手,小处积累程度,大处自见深度和高度。做事时专注于事,无事时专注于心,发呆时都可以盯着一点不动,只要有心方法便没有穷尽。高度专注,便是第三个素质,也是最重要的素质。
这些道理是真实不虚的,但同时也要承认,古德们是走了很多弯路的。他们给予我们的不只是真理,更有教训。那么将其中的枝叶全部砍除只留下主干,将那些歧路掩埋只留下主路,同时包含这三个素质而又直截稳当的悟道之法是什么呢?便是找到并盯住与你最相应的一个法门,笃定地修下去,那么做下去就是实修积累,不断直面遭遇的种种问题便是摸索,能够矢志不渝就是专注。但能“行到水穷处”,自有“坐看云起时”。
古德所谓:一门深入,即可成就。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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