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一直在默默地注视并记录着人类的活动,一棵树,就是一部绿色的史书。
-----梁衡
的确,当我们把视线投到沧桑家园,用心梳理半个多世纪的绿色记忆时,有两棵与家乡人过往亲密、充满爱怨情愁的树影,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时光转回60多年前,新中国百废待兴,我的家乡黄泛区彼时正荒沙盐碱肆虐,处处了无生机。然而,不屈不挠的泛区人战天斗地、抗争苦难,硬是在被联合国官员认定的“不毛之地”种树治沙,恢复生产。
黄泛区,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三年时间里,植树两千多万棵,营造出了90多公里的防风固沙林带。当时,担当防沙重任的树种多以乡土大官杨、小叶杨和新中国成立前引进的美杨为主。其实,无论是本土的还是引进的,只要能适应中原水土,只要能造福当地人民,老百姓对它们是一样亲、一样疼。
得益于这份亲情疼爱,多灾多难的黄泛区迎来了绿色重生。到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周口的农业生产有了较大起色,全区的耕地复种指数大幅增加,林木总数发展到了一亿两千万棵,林木覆盖率从新中国成立前的不足1.5%,增长到了6%。倔强延伸的绿色屏障,慢慢改变着家乡的容颜,也悄然改写了黄泛区的名字。
朴实的家乡人把绿色归功于杨树,也把新生活的希望寄托于杨树。中原各地竞相引进种植,沙地造林、防风林带、“四旁”绿化,杨树都是主栽树种。但大发展也有着大隐患。
也许由于土地贫瘠,也许因为防治乏力,随着杨树的大面积栽植,病虫害逐渐滋生、蔓延,加之当时重栽轻管,满怀希望的杨树未老先衰,“上焦梢,下弯腰,中间都是大鼓包”,一个个变成了“小老树”,让人心里有说不出的痛。
对绿色的向往不能停歇。家乡人忍痛淘汰了一棵棵病杨,换上了同样能防风固沙、带来希望的乡土泡桐。于是,泡桐树的故事开始了。
其实,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防风固沙主力军中,已经不乏泡桐树的身影了。当时的人们求生心切,慌不择树,只要是树苗,拿来就栽植,在杨树的行列中夹杂了不少泡桐。
应该说,泡桐是我第一棵真正认识的树,也是印象最深刻、感情最真切的树。
上世纪70年代,正是我的孩童时代,家乡人对种树已经有了普遍的行动自觉,不管是房前屋后、村旁地头,还是沟坡路边、农田之间,凡是能栽树的地方几乎都有叶阔干直、恣肆生长的泡桐树。
一到初春,遍野都是粉紫色的泡桐花,状似喇叭,就像胼手胝足的父老乡亲,低调卑微,不喧哗、不争春,默默求生。我曾和小伙伴偷偷地攀折、尝食泡桐花,涩苦中带点儿淡淡的甜味,就像田地里青涩的作物果实,虽被人伤害,却对人无害。听祖母讲,在以前的饥荒年月,桐花和杨树的花穗一样,是乡间难得的食物,能救人命的!
更惊奇的是,一夜风雨后,泡桐花满地,祖母捡拾起一朵泡桐花,剖出花托里的子房认真瞧看,还念念有词。我也好奇地剥开一朵来,只见两个泡桐籽粒紧抱在一起。
祖母虔诚地说:“老天在照应着哩。桐花的籽儿饱了,小麦就是丰年,咱就能吃饱饭啦!”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但我发现,泡桐籽真的和麦粒很像,很像。
用泡桐花来占卜庄稼的丰和欠,看似牵强,其实是缘于祖母那一代人对饥饿的惧怕,同时也是对同一块土地里生长作物的无限敬畏。
当时正值改革开放之初,我的家乡刚刚分田到户,勤劳的乡亲拿出“绣花功夫”,用心侍弄土地,拼命耕作,乡村生活如同刚栽下的小树苗,慢慢壮实繁盛起来。
泡桐树在大地上生长,也见证着乡亲从饥馑走上温饱。经过十多年的发展,至上世纪80年代初,泡桐树迎来了“高光时刻”,随着地膜覆盖育苗、泡桐萌芽更新等技术的成熟和推广,泡桐树已经成了中原地区绿化、用材的主要树种,最多时栽植近两亿棵。
在当时的周口,以泡桐树为主的农田林网蔚然成形,尤其是独创的“农桐间作”模式,全国闻名。遍地开花的泡桐树,深深扎根在乡土里,与各种农作物密切间作,营造出了一方方良好的农田小气候,“林茂粮丰”是国人对当时周口农业的一致评价。
岂止是丰茂啊,速生简叶、材质轻软的泡桐本就是中原大地上的“亲生”树种,经过乡亲的精心栽培,一棵泡桐树十年左右即可成材,树干能长到十多米高。
在物资相对匮乏的当时,纯朴敦实的泡桐树,长在田间时,是庄稼的“森林卫士”;轮伐倒下了,是乡亲们的“存钱罐”。经常领着年幼的我种树苗、拾树叶的堂哥和邻居,就是用成材后的泡桐树,盖瓦房、打家具、娶媳妇,生活开始过得有滋有味了。
“桐木门、桐木窗,桐木檩子桐木梁,里面放着桐木床”,这是泡桐在当时人们生活中所处地位的真实写照。而在与周口毗邻、同样沙害严重的兰考县,漫天遍野的泡桐树不仅锁住了风沙,还催生出了泡桐加工产业,由桐木板为原料做出的乐器、工艺品等远销海外,这实在是超出了人们对泡桐的预期,属于意外的惊喜了。
本以为,幸福生活已经开了头,泡桐花就能年年开放,泡桐树就能永远繁茂下去,美满的日子会望不到头的。
不知从何时起,细心的人们发现,身边引以为豪的泡桐树似乎不像以前那样茁壮、那样葳蕤了。很多的树枝上丛生了小枝小叶,过不久就焦梢干枯,如同破败的扫帚和鸟窝,叫人看得心乱。
专家说,这是泡桐典型的丛枝病,一时很难根治。加上同时出现在泡桐叶部的大袋娥、根皮部的毛黄鳃等虫害,高峰时发病率一度超过80%。劳苦功高的泡桐树,无意中成了令人痛心的病秧子。
苦无良策,乡亲们不得不接受现实。可是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人们又开始寻找新的苗木来替代泡桐树。
这时,杨树,这一熟悉的身影又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只不过,现在的杨树已不再是当年土得掉渣的本地杨了。就在泡桐抗争病虫害时,经过引进技术、杂交改良的欧美杨、加拿大杨、中林46杨等悄然展露芳容。
新的杨树品种不但适宜栽植,能抗病虫害,而且树形优美,挺拔通直,生长速度较泡桐也更快,有的地方干脆称其为“速生杨”。
七八年一个轮伐期,很是迎合30年前追求速度和效率的时代节奏。更讨喜的是,速生杨树很适合农户粗加工,旋切为皮,压缩成板,再运到南方制作成各种精美家私。
听堂哥介绍,此时的农村盖房已不再需要原生木料,家具也都是购买组合的,种的杨树全都加工外销了。紧俏时,一棵成材杨树能卖上千元。
真是既有效率,又有效益。人们念着旧情,怀着新喜,把一棵棵“绿 色储蓄所”一样的杨树,栽植到泡桐留下的树坑里。一排排杨树傲然挺立,擎起了中原大地新的绿色。
到上世纪90年代末,千万人口的周口新栽杨树达到了三亿棵,人均拥有30棵,周口也因之获得了“全国高级平原绿化第一区”的殊荣,所辖的十个县市区全部实现高级绿化达标。
“田成方,林成网,处处都是大农场”,此时的林业综合效益占到了农业比重的三成以上。作为响当当的当家树种,强势回归的杨树也终于迎来了它的“黄金时代”。
曾有乡村通讯员写诗盛赞:
千里林廊一线天,
树网层层不见边。
农家房舍何处觅,
庄庄都被杨树拦。
河坡坑沿无空地,
满眼尽是绿色染。
平原林海,撑起了中原农村的自信与胆识。成熟完善的农田林网带来农业的连年丰产,林木的增收效应也使得农民兄弟有了外出闯荡的底气。
我堂哥家和邻居家的几个孩子,与众多的农村有志青年一样,栽种上杨树,安置好家园,扛起行李,进城务工。留下他们的父辈和身后的杨树,在故乡守家护院,安享岁月静好,惯看秋月春风。
春秋几度,往事不再。不经意间,进入了新世纪。城乡飞速发展,奔波忙碌的人们几乎忽略了窗外、田野里那些熟悉的风景和味道。
可是,惬意的生活中还是平添了无奈的烦乱,而这烦乱,来自于纷繁乱飞的杨絮。
飘飞千年的杨絮,曾是诗意的化身,就连《本草纲目》都赞其有清热解毒、益肝明目的功效。
可错就错在,物极必反。当速生杨树不知不觉成为绝对的中原第一树,满眼都是它的存在时,正常生长繁殖的杨絮成了无辜的公害。可怜它忍受了一冬的守候,春暖时翩翩起舞,袒露心情,不料融不了愁,却结下了怨。
城里人浑身刺痒,乡下更是火患成灾……让乡亲们难以接受的是,杨树的身价也不再金贵了,一方木料降了好几百元,周口的数千家木料加工作坊人去机歇了一大半,徒留下漫天的杨树尴尬挺立,进退两难。
说实话,这真不是杨树的过错。今天看来,树木种植过于单纯统一,势必会对生态环境有所影响。一味追求经济效益而忽视社会效果,致使生态失衡,作为社会生活主宰的人们应该好好反思。
在热烈的讨论声中,有人又想起了质朴无华的泡桐树,又怀念起那不事张扬的泡桐花。更有人解读出了泡桐花语,说是永恒的守候、期待你的爱等等。
也许是吧。受到怠慢的泡桐树一直未远离乡土,经过新的技术改良、嫁接,涅槃重生的新泡桐又戏剧般地出现在了村旁、地头、路边,继续默默地为人们带来绿荫和慰藉。
重情尚义的中原人,也没有对立下汗马功劳的杨树失去信心,就在杨絮被口诛笔伐的时候,一种经过几代人技术攻关、改良繁育的无絮杨树,已经由苗圃移栽到了道路两旁,特别是纵横的高速公路、如网的城乡快速通道两侧。让新一代的速生林护卫着快速、便捷的现代公路,似乎是一种象征和隐喻。
尤其值得点赞的是,在科技的强力支撑下,家乡人不但抑制了“树殇”,还同时接纳了杨树、泡桐的再次回归,让此消彼长的两棵树开始携手同行。
而那些能带来更高效益的小杂果经济林、能产生更好社会和生态效益的各种绿化树,也都受到了家乡人的青睐。
听说堂哥的儿子回乡流转几十亩地,种起了优质矮化苹果,今年已经挂果了;邻居家的孩子承包新区绿化工程,现在俨然成了“苗木大王”。
各种树木都有了一席之地,世间生灵也都有了发展空间,多样化的融合进步,和谐共生,构筑了中原人多姿多彩的绿色梦想。
还是那片天空,还是那方水土。70年沧海桑田,树木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枯荣交替,时代更迭,不变的永远是充盈于天地间的那份执着信念和旺盛的生命力量。有了这样的信念和力量,泡桐和杨树的深情守望才会更加坚定,万木争荣的精彩故事也必将在新的时代不断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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