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北

「曾经存在的爱情是真的，等待也是真的，消失也是真的。」

归途

马炳躺在一辆客运大巴的下铺，后身床铺乘客的脚很臭，黑色的长袜在阳光里持续升温，笔直地架在距离马炳后脑勺不到五十公分的横栏上。他低声咒骂了几句，企图借助语言的力量隔绝掉这股恐怖的生化气味，当他意识到这么做也无济于事后，烦躁地翻了一个侧身。

他开始盯着一个空卧铺的安全扣发呆。样式简单的安全扣已经有些破旧了，无力地垂在空气里，随着颠簸的汽车一同摇摆。他的目光捕捉到安全扣，安全扣的无力感捕捉到他，两者彼此成全。

此刻，灰蒙蒙的车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公路，公路系连着数不清的目的地，目的地圈画出一条条迥然相异的人生轨迹。

午后两点的太阳晒得马炳暖融融的，晕晕欲睡的他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照惯例点开阿慧的朋友圈，刷着她最新的动态，脑海里重复着关于他们之间七年的回忆。

曾经

阿慧是马炳的邻居。自从阿慧搬来，村里人就爱开马炳玩笑：小炳子，以后让阿慧给你当老婆好不好啊。还在读幼稚园的马炳擦掉鼻涕，拍着胸膛说这个是当然的。他和阿慧当了七年的同学，小班，中班，大班，小学四年。然后阿慧匆忙搬家，去了其他地方，和她的出现一样，毫无征兆。马炳留在村头的学校。他们原本紧密的关系突然断裂，只剩下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址。

上小学五年级的马炳开始学着写信，他翻了地图，查到阿慧所在城市的邮政编码。他每个月给阿慧寄一封信，说说自己的近况，问问对方最近过得怎么样。最开始的几个月里，阿慧定时回信，后来隔一个月才回信，再后来隔两个月才回信，再后来没有回信了。马炳在等信的日子里心急如焚，误以为是邮政丢了信，于是连续邮了七封，那个夏天对马炳而言是煎熬，但直到入秋了，马炳也没有等到阿慧的信。

之后，马炳的中考成绩一塌糊涂，他跟着大哥去南方打工了。

追忆

马炳陡然打了一个冷颤，醒了。睁眼发现天色已经暗了。车窗上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司机大喊赣榆到了，赣榆的下车。他铺开被褥，盖在身上，臭烘烘的气味让他止不住耸了耸鼻子。

在工厂里，马炳是个异数。全工厂就数他最爱干净，这一点体现在每天的洗漱问题上。他坚持要最后一个洗澡，因为这样没人催他，可以从从容容的搓澡。工友们嘲笑马炳的讲究，给他起了个绰号“洗澡知识分子”。白天里劳重的体力活磨掉了马炳胡思乱想的力气，但在夜里，在每次洗漱完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的阿慧就会出现在记忆里，在睡梦里。她永远是一副月牙状的眉眼，扎着的马尾辫俏皮地甩动，大喊马炳快点。

在上学的每个早晨，阿慧都甩动她的马尾辫，不耐烦地催促马炳快点。他则匆匆忙忙，来不及洗脸就喊，来了来了，抓着馒头出门。两人结伴去村头上小学。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阿慧突然对马炳说：马炳，我要走了。阿慧就突然地消失在马炳的生活里。和她突然出现在马炳的生活里一样。

在阿慧离开后的某个午后，马炳兴致冲冲地跑回家里，举着手，像是缴获什么了不得的战利品似得对父母说：“你们看，你们看，是阿慧的头发，今天班级做大扫除，我在阿慧椅子的夹缝里发现的，你们说阿慧知不知道她丢了一根头发，我要写信告诉她···”他的语速很快，然后渐渐缓下来，完全停住，哽咽地哭了。只剩那缕被紧紧抓在小手里的头发，在太阳下若隐若现。

局外人

在打工的休息日，他同大哥闲谈小时候的事。大哥对他说：一天到晚念叨她，这么想她，问老爸要一个他们家的电话，打过去就行了。我记得他们家好像留了电话的。马炳宛如发现新大陆，在电话里，如愿以偿地知道了阿慧的电话号码。

但是他始终没有拨通这个电话号码的勇气，他怕这通电话像那些没有下文的信一样。他默默在微信通讯录的推荐好友里，翻看着阿慧的朋友圈。陌生人仅可见三天，他像是得了魔怔一样，一天又一天的翻她的朋友圈。上课被老师点名了，怎么运气这么好；努力了这么久终于有了成功！（参加了社团活动拿了奖）；感冒生病了很难受···

马炳小心翼翼地旁观着，没有想过再介入她的生活。

算着年头，从初中毕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年。阿慧已经上大学，这会儿应该放假了。马炳在心里稍稍叹了口气，终究是两路人了啊。现在是凌晨一点钟。她应该已经睡了吧，尽管这么想着，他还是点开了她的朋友圈。一条新的动态出现了：抽屉里的惊喜~配图是一封封老旧的信。

马炳腾得起身，屏住呼吸，小心地放大，再放大——是他写的信无疑了。原来阿慧一直留着它们！原来阿慧还记得自己！他受到了这条朋友圈动态的鼓舞，发送了好友申请。

终章

那种久违的焦急感又出现了，和小学的每个清晨，和初中的那些夏天一样，炽热而激昂。

在另一个亮着的手机屏幕上，阿慧意外地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点开一看，上面写着：我是马炳。她随手截图，发给正聊得火热的男朋友，说：哇，好神奇哦。我竟然找到了我的小学同学。

马炳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那辆载着他的客运大巴行驶在漫长的黑夜里，寂寥地闪着灯，一路向北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