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是没有朋友的,或许是因为他总是在“搬家”,一次,两次,三次……刚开始还能数的过来,后来因为次数实在太多了,少年干脆就不去记了。每次搬家都会有一些老面孔消失不见,一些新面孔来填补这些空缺,然后消失的新面孔又被更新的面孔代替。
基地有两套常服是免费供给的,一套是正统的训练军装,穿上它的人无不心存对德意志的敬畏;一套是纯黑的正装,夜一样沉寂的颜色,很遗憾它的出场率并不比军装低。有的军人在军服下就穿着它,死了脱下军装就能直接入殓,侥幸活了下来也能直接去参加死者的葬礼。
每次搬家前少年都要穿着黑色的衣服和幸存的人一起,在或者没了屋顶或者被夷为平地的教堂前为死去的人祷告。无论死去的是将军还是普通士兵,牧师只会统一把名字念一遍,然后对死者说一句“请安息”,再对生者说一句“请节哀”,这样就结束了整个流程。时间是宝贵的,没必要浪费在这些一文不值的人身上。
是的,人一旦死了就变得一文不值。也不会有人哭泣,可能已经流尽了眼泪,也可能愿意为他流泪的人也已经和他一起同眠于地下。
少年在心底里明白,不能对周围人抱有多余的感情,那样的话除了徒增痛苦,不会有任何好处。
这里就是这样的世界——死了远比活着要更加轻松和惬意。
但是没有人会去那样做,平白无故的死是不被国家和自己认可的,人们能做的只有怀着一颗漠然的心代替死去的人活下去,活到死,又或者活到虚无缥缈的胜利。
最近一次“搬家”是在一个月前,正在午睡的少年被刺耳的防空警报吵醒,夺门而入的副官把他夹在腋下就走。
经过大门时少年看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的爱德华,爱德华是一条勇猛又忠诚的牧羊犬。一年前它被当做礼物送给少年时还只是一个小不点,现在它站起来差不多和少年一样高。在这样的年代里养狗是一件很稀奇也很奢侈的事,因为粮食总是不够吃。所以少年对他的礼物格外的珍视,他亲切的给这条狗取了名字——爱德华。他陪了爱德华一年,爱德华也陪了他一年。但是副官脚不停息飞快地走出大门,丝毫没有去打开笼子的意图。少年捂住耳朵,把脸埋在副官怀里,不敢听爱德华无助的叫声。
空袭分两种:人类的空袭和未知的空袭。人类的可以监测,别的国家的飞机想要跨过国界轰炸,很快就会被监测到,如果提前避难,伤亡数字会很小;未知的只能靠肉眼看到,任何的防空雷达都不能监测到。通常的做法是在基地周围建立一圈观测站,靠哨兵的望远镜和肉眼来警惕未知的空袭。
防空警报已经嘶鸣了很久,至少有一个观测站遭到袭击了,那些未知的飞机很快就会出现在肉眼可见的天空,然后投下致命的炸弹,没人有时间去管一条狗的死活。副官加快脚步,带着少年汇入了避难的人流。
防空洞里一片漆黑,第一波轰炸摧毁了供电系统,一部分备用线路也断了。工兵部队正在紧急处理,必须尽快排查出问题线路,然后启动备用电源。照明是次要的,如果在防空洞里的氧气耗尽之前排气扇还不能恢复运转的话,人们就会因缺氧和二氧化碳中毒而死。
头顶上的地面还在震动,时不时有尘土掉落下来。少年缩着脚靠在墙壁上,尽量不占用太多的空间。并非所有人都能进入防空洞,可能防空警报响起来的时候有的人身边没有防空洞的入口。如果遇上钻地炸弹的话,防空洞也不是绝对安全的,但是比起地面还是好太多了。
现在地面上的人看到的会是怎样的景象呢?
炸弹爆炸的余波就能直接震碎一个人的骨骼,迸溅的弹片能掀开人的头骨,巨大的声响会让人耳膜破碎甚至直接晕过去,混有铝热剂的稠化汽油会直接把一个鲜活的生命化作灰烬……
如果地狱真的存在的话,应该就是这里吧?
人类缩守在内陆已经长达十四年了,十四年里没有人再见过海洋,因为见过的人都已经死了。这个比少年年龄还要大的数字决定了少年并没有关于海洋的任何记忆,“万物的起源”,“生命的摇篮”,“资源的宝库”以及“神所居住的地方”,这是少年对海洋的全部认知。据说很多年前人类能在海边游玩,乘船跨过大洋,在海底铺设电缆,从海中提取淡水,获取食物和能源……
这可真是异想天开的事情,少年想。自“神怒之日”开始,末世已经来临,神降临人间,要亲自审判世人:那些无法被监测的空袭,失去的海岸线,混乱的战争,锐减的资源……无一不在证明神正逐步对人类失去耐心。或许是下一次未知的空袭,或许是为了争夺最后一块淡水,又或许是再也没有足够的能源来维持社会的运转,“人类”这一物种就会彻底化作只能在岩层中出现的历史。
除了空袭,少年对会议这个词,也感到深刻的恐惧。
战略制海权会议,为了夺回制海权制定作战计划的会议,人们背地里把它称作“敢死会”。如果把空袭比作神的惩罚的话,那么敢死会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送到海上去,直面神的怒火。
少年的两个哥哥,阿道夫中校和赫伯特少校,在参加完敢死会后的当天夜里就消失不见了。两个月后,一封单薄的书信伴随着两枚沉甸甸的勋章寄到俾斯麦府上,宣告了他们的死亡。
而今天,少年的父亲参加了这场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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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俾斯麦府灯火通明,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行色匆匆。说是府邸,其实只是两个普通的移动宿舍合在一起罢了,除了面积比一般的移动宿舍大一倍,其他的没有任何差别。这里就是这个基地的指挥中心,一切的命令调度补给都在这里反复商榷然后发出。
头发花白的欧内斯特少将坐在桌子前仔细审视最后一份文件,文件上写着签字后他会把这个基地的最高指挥权转交给副官代为行使,而他将从基地中除名,并立即动身前往海德,指挥第三十二次夺回制海权作战。确认文件无误后,欧内斯特少将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一旁的秘书接过文件后快步走出办公室。
静静等在门外的索菲娅托着茶盘走了进来,没有言语,只是熟练的操作茶具,厚重的红茶在壶中煮沸,然后倒入瓷杯中,冰糖在热水的激发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奶油像云朵般从杯底绽放。一杯浓重但能抵御夜风的东弗里斯兰茶很快就放在了欧内斯特面前,一如既往优雅又漂亮的手法。
第一次喝到这种茶还是在二十六年前,欧内斯特看着冒出的热气怔怔出神。
二十四岁的欧内斯特少校迎娶了阿斯坎尼亚家族高贵的千金,英雄配美人说的就是这样的故事。不巧的是在新婚之夜里,一道紧急出动的命令送到了欧内斯特手上,正在他纠结该怎么向新婚妻子说明的时候,他那个拥有一长串头衔的尊贵夫人袅袅娜娜地走进他的书房,亲手给他奉上了一杯东弗里斯兰茶,并嘱咐他早去早回。
向来只喝酒和咖啡提神的欧内斯特少校并不是一个会品茶的风雅名仕,但那杯茶特有的温暖还是传达到了。原本桀骜好勇的俾斯麦家狮子逐渐变得温顺内敛起来,甚至会用一两句蹩脚的溢美之词来称赞索菲娅的茶。
索菲娅精通各种茶的泡制方法,连茶的名字都记不住的欧内斯特少校自然是喝不出区别的,但他还是很喜欢喝索菲娅给他泡的茶。他喜欢看索菲娅泡茶时的动作,复杂的茶具在她手指尖按部就班地运转,优雅得像是天鹅起舞;喜欢听索菲娅给他讲解各种茶的知识,那时候的索菲娅眼睛亮的像是天上的星星;喜欢佯装一脸怒容的看同僚为了争一杯茶大打出手;喜欢索菲娅在听到他蹩脚的赞美之后忍俊不禁的笑容……
如果日子就这样细水长流下去的话,应该是让王爵也会艳羡的生活吧,可是——
“神怒之日”打乱了这一切。
爱打架的同僚死了,喜欢给他讲茶的知识的索菲娅由阿斯坎尼亚家不食烟火的千金变成了医疗队的军医,以另一种方式在背后支持他的工作。资源的获取变得越来越困难,茶,糖,酒都变得越来越奢侈。尽管如此,索菲娅还是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扣除一大笔用来给他“开小灶”。现在索菲娅只会泡一种茶给他喝,东弗里斯兰茶,只有这种暖到心坎里的茶才能让人在这样残酷的世界里活下去。
“欧内斯特,欧内斯特?”索菲娅出声提醒道,“茶要趁热喝才好。”
欧内斯特回过神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是第二杯,第三杯。茶有些烫,但正适合驱除寒气。
“东弗里斯兰茶,”欧内斯特望着索菲娅开口道。
“欸?”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索菲娅有些不知所措。
“东弗里斯兰茶,”欧内斯特继续说道,“主要来自阿萨姆茶的叶子,是一种厚重的红茶。茶的口味如此特别的原因是:该地区的水质。在东弗里斯兰这个靠近北海的地区,饮茶是抵御猛烈海风、让人感到温暖的最佳方式。正宗的东弗里斯兰茶是不允许搅拌或摇晃的,因此要求喝茶的人不能对杯中之物轻举妄动。只有这样,才能在三个层次上体现出茶的精髓:第一层是柔软的奶油,然后是茶的苦味,最后是糖的甜味。”
“原来你还记得呀!”索菲娅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正是欧内斯特追求的像天上星星一样闪耀的光芒。
“我还知道在东弗里斯兰饮茶,有一个重要的风俗习惯,喝茶少于三杯会被视为失礼的行为。”像是想要得到更多夸奖的孩子一样,欧内斯特得意地炫耀着。
“那你也一定知道在东弗里斯兰,人们喝茶是要搭配华夫饼的。”索菲娅把头低下去,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很遗憾,现在没有足够的食材让我准备这些。”对于追求完美的索菲娅来说,喝茶时如果不能享用与之相配的茶点,那就是她的过失。
“不是那样的!”欧内斯特反驳道。
“欸!?”这是索菲娅今晚第二次感到惊讶,热爱茶文化的自己竟然在茶的问题上犯了错误?
“这里是萨克森州,猛烈的海风吹不到的内陆,”欧内斯特狡黠地向她眨眨眼,“所以我这个蹩脚的品茶家觉得,只要配上索菲娅的笑容就够了。”
索菲娅终于笑了起来。
她本来就生的极美,笑起来就像是三月份的阳光六月份的雨露,让人感到恰到好处的惬意。即便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年,她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好像岁月也舍不得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上前一步,像是怀春的少女注视着情郎般看着欧内斯特的眼睛,小心地替他理了理稍稍有些歪的领带,然后踮起脚尖深深地吻了他。
“那么,还请您早去早回,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着您。”就像二十六年前那样,说罢她就让开了道路。
“索菲娅,虽然现在说可能有些迟,但这些年的茶一直都很好喝,谢谢。”
以优雅坚强为家训的女主人终于忍不住跪坐在地,泪如雨下。
作为基地的最高指挥官,欧内斯特必须参加每场葬礼,所以教堂就在俾斯麦府邸的旁边。他推开沉重的大门,昏暗的教堂里跪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纯黑的丧服把他包裹的严严实实,像是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你在这里啊,我的孩子。”欧内斯特开口道。
“您应该很清楚这是场无谋的战争。”少年既不起身也不回头。
“孩子,我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但这世上有些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欧内斯特在他旁边蹲下,“陆上的资源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耗尽了,我们只能把手伸向海洋。可现在我们没有了海洋,陆上的资源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口。粮食不够吃就会闹饥荒,然后爆发战争死更多的人。所以我们必须打一场必败的战争,这样陆上的资源才够剩下的人活命。”
“您能带上我一起去吗?我想陪着您到最后一刻。”少年终于转过头,认真地盯着欧内斯特。
“傻孩子,我已经老了,老山羊都是要自己悄悄离队的,你们才是未来的希望。”欧内斯特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奥古斯特,你是我最聪明最漂亮的孩子,我和索菲娅都深爱着你。虽然我已经不能看到你长大的样子了,但是我相信你一定会成长为让我们都骄傲的人。”
说完这句话欧内斯特就起身离开了,沉重的大门再次被打开,夜风跟着灌了进来,把少年头顶因为被欧内斯特抚摸而留下的温暖一一吹散。
“欧内斯特少将!”少年在他背后挺直了身体,行着标准的军礼,“俾斯麦家没有软弱的山羊,在我眼里您始终是勇敢的狮子!”
高大的身影顿了一下,随后取下帽子向空中挥了挥,“Blut und Ehre!”
“Blut und Ehre!”少年大声地回应着,“欧内斯特少将,我会在您看不到的地方成长为和您一样勇敢的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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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欧内斯特少将带着他的舰队行驶在海上。一艘沙恩霍斯特级战列巡洋舰,一艘莱比锡级轻巡洋舰,五艘Z系驱逐和三艘U系潜艇,共计13173人。
这些军舰的弹药武器全都通过精心的养护,存油量却只有平时的一半,食物和水甚至只带了平时的三分之一。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些船上的士兵大都是些老人,残疾人,甚至还有伤患,人们的眼神充满着恐惧和绝望。并非是破釜沉舟的战法,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只不过是来送死的。
天空中垂下铅色的乌云,狂风卷起层层的海浪。没有人讲话,这个舰队以一种安静到诡异的方式行驶在茫茫大海上。但是,无线电的公共频道却突然传来了声音——
“非常抱歉在这种时候占用大家的时间,但还是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来自德累斯顿的欧内斯特·冯·俾斯麦少将,也是本次作战的最高指挥官。”
“三年前我的两个儿子在这片海上战死了,因为找不到尸体所以我只能给他们立两座衣冠冢。几个月前我和我仅剩的小儿子告别,他跟我说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长成像我一样勇敢的狮子。”
“他们都是德累斯顿最出色的年轻人,聪明勇敢又漂亮。如果不是生在这样的年代,仰慕他们的女孩会踩烂我们家的门槛。”
不少人听到这里笑了出来,看来最高指挥官已经疯了,这种时候还要在公共频道里炫耀自己的宝贝儿子。
“但是我的两个儿子已经死了,可能下一次空袭就会带走我的小儿子的性命。”
刚才还稍稍活跃了一点的气氛再次沉寂下来。
“我知道有很多人是抱着送死的目的而来的。情况太严峻了,在陆地上我还不敢说,但我们真的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了。我们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有很多孩子从来没有喝过牛奶,我们的伤员得不到必要的药物,太多尸体导致的传染病大面积蔓延,甚至我们还面临着被别的国家掠夺的威胁。”
“所以我们这些老家伙站在了这里,国家需要我们站在这里,我们的孩子和妻子也需要我们站在这里。”
“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里白白把命送掉,好把剩下的资源留给我们的孩子和妻子吗?那样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的孩子就能在这样残酷的世界里更好的活下去吗?”
有人提问,就会有人回答。答案是否定的,这只是无奈的选择,只是迫不得已的手段。
“以往的三十一次作战都向我们能证明了一个事实——神是不可战胜的。但是神真的是不可战胜的吗?而且那真的是神吗?”
当然是神了,他们无坚不摧,他们不可阻挡,他们——甚至不能观测。
“如果他们真的是神的话,为什么十四年后的现在,我们还能站在这里?”
像是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疑问的浪潮层层叠叠的传递开来。因为神在打盹?因为这是神对人类的考验?因为神还没有对人类失去耐心……?
可神是无所不能的,神是至高至理的存在,神只要挥挥手,就能轻易抹去人类的存在。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所有的疑问又化成新的疑问——
假如他们不是神的话,他们到底是什么?
“今天我们会死在这里,但我们不是来送死的。”
“再重申一遍,今天我们会死在这里,但我们不是来送死的。我们是为了战斗而站在这里的。我们注定会死,我们一定会死,但战斗的数据却会被保留下来。这些数据会被解析,帮助活着的人了解他们是在和什么战斗,以及该怎样继续战斗并取得胜利。”
“他们到底是什么,他们真的不可战胜吗?今天就让我们来证明吧!这才是我们站在这里的理由!”
“Meine Ehre heisst Treue!Blut und Ehre!”欧内斯特少将大声地呼喊着!
就像是在漫长的黑夜里投入了第一束光,万千的人都会抬头注视。
“Meine Ehre heisst Treue!Blut und Ehre!”
“Meine Ehre heisst Treue!Blut und Ehre!”
“Meine Ehre heisst Treue……”
原本死寂的压抑的海面上,充满了响彻天地的高呼。
这艘老旧的军舰开足了马力,巨大的烟囱里冒出浓重的黑烟,人人脸色坚毅,像是朝圣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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