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活的，像胡杨

她活的，像胡杨

1，

明天冬至，凌晨五点不到，天色就像捞完猪血肠以后的汤子，稀红透亮。梅红把30斤猪肉馅一大袋一大袋的，墩到了汽车站刘家鱼羊饺子馆的后门，敲了一会儿门，也不见臧老板开门。这还是她的新客户。

再等会儿吧，身上的汗凉下来，越站越冷。隔壁车站鸿发超市的后门，却静静地开了。超市老板张越和一个背影纤细的女子，拉开门，而后迅疾的钻进一辆黑色帕萨特，一溜烟走了。

梅红瞪圆了眼睛，等那车走远了，愣了会儿神。才敢继续敲饺子馆的后门。超市的门，凸出来一些，所以，梅红看的清楚，那是她亲妹妹，樱红。

2，

昨夜里，樱红确实没有家来，医院偶尔值夜班，他们都不会问。樱红只小她一岁，她们小的时候，孟不离焦。成年后却很少亲密，都是一个窝里孵出来的，不到四十，梅红膀大腰圆，一双手俩小蒲扇，开个夫妻肉铺。樱红背影却如二八少女，纤纤玉指，拿手术刀的。现在那小腰和村口刚种下的的小杨树一般，柔韧挺拔。

鸿发超市的老板，张越，是樱红的初中恋人，没怎么读书，确是县里数一数二的能人，开了十几年门市，从小商店发展成便利超市，前几年开业一个酒店，最近又折腾什么房地产。

张越和樱红初中时腻歪的不行，可那时张越是个著名的小流氓。她家樱红出名的乖巧，是指定要读书的。后来，她们的妈——街里有名的河东狮吼——棒打鸳鸯。樱红读书到23，张越都结婚好几年了。等张越前几年离婚，樱红又结婚两三年。直到樱红去年离婚，为了抚养女儿，从省医院调回来县医院。可是，他俩这么来往，她这个亲姐姐可一星儿也不知道。

3，

梅红回档口的路上，又怕，又叹，带点儿喜。怕樱红吃亏，樱红自小一根筋，除了读书好，于人情世故好像一窍不通，张越是男人四十一枝花的年龄，人长不赖，有钱有闲，县里多少小姑娘，喜欢黏糊他；叹的是，他二人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爱，樱红离婚，几乎被她前夫婆婆抽筋扒皮，折腾不几口气了，要不是有个四岁的女儿丫丫，都怕她熬不过去；喜的是，老屋子的地儿马上拆迁，如果樱红和张越谈成了，那就她家四口一伙儿，爹娘两人一伙儿，正好各分一套敞亮的楼房。

现在，她家两秃头和尚，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岁，樱红家的四岁，都是爹娘看着。三家人挤在原先的平房里，三间房，樱红回来住，她把自己原先住的大屋腾出来。老爹翻新了一个杂物间，夏天她就和老公住杂物间，直到入冬烧碳火，再和老公搬回大屋和儿子挤一挤。

这样凑活过了今年，就等今年拆迁发指标了。

4，

想什么来什么，一天忙乎完，叫男人守着熟食腊肉铺，梅红先回家做饭，他娘就在抹眼泪。他娘说，大队书记来过了，说了，只两套房，樱红的户口在市里，迁回来也落不着。什么好话说尽，烟酒照拿，不给办事。只说给个楼层低的，对门，好养老。他娘偏心樱红，梅红一直知道，小时候计较过，吵过，闹过，后来就认了。自己也习惯了，啥都让出来，先紧着樱红。

老娘以前嘴子一把刀，手脚一阵风，可自从爹闹了一次中风，麻了一条腿，娘自己又得上糖尿病，干不来重活，屋里屋外都是梅红忙，原先的驴脾气和牛力气，一下散的无影无踪。梅红看着泪眼婆娑的老娘，没开口。

切辣椒擦了一下，伤了拇指根，炝锅的时候，辣椒烟又腾的迷了眼，自己也摸了一把泪。樱红得要一套房，她自己得给爹娘养老，以后再住爹娘的房，她妈指定这么想。干活儿，她不怕累，不怕脏，可是有时候啊，心里越想越憋屈。樱红也完全可以要着拆迁房了，再和张越公开关系。

5，

等孩子们叽叽喳喳吃完饭了，梅红男人也没有回来。天完全擦黑了，男人家来，扒了口饭，才说，闹猪瘟了，都是来退货的。一大早送到鱼羊饺子馆的猪肉馅，臧老板也退回来了。梅红骂娘都来不及，只能骂男人，他们退货，咱退给谁去？ 这刚进的十几扇猪肉，又没有猪瘟，退回来的货，都是按他们要求切好绞好的，可怎么卖？

二人，急慌慌再回到档口，想附近找冷库存鲜肉去。偏这个季节，赶上元旦春节前存货，冷藏库都满当当。再有就是贵的大库。

一夜辗转反侧，天要明了，才迷糊一会儿。第二天，梅红做完早饭，喝粥时，嘴角一紧，才发现燎了一个大泡。

一大家子在餐桌前，他娘又提了拆迁房的事儿，一阵静默。梅红瞅了一眼男人，她男人不是本地人，闷头干活，基本不管她家务事，他老神在在呼噜呼噜喝粥。梅红拿眼瞥樱红，也不说话。她砰的把粥碗墩在桌上。 “娘，以前也都是您决定，您咋着都行。眼跟前，我们这得赶紧找冻库。现在闹猪瘟，前几天进了十几扇猪肉，卖不出去，不能烂了。这着急的，昨晚上都没咋睡觉。”

樱红这会儿开口，这么大的事儿，怎不和我们说说，我给你打几个电话，问问同学。

梅红，肚子里嘀咕，房子的事儿，不更是大事儿？ 说了顶屁用？

6，

樱红果然找了张越，十几扇猪肉，连同切块退货，存进了他们酒店的小冻库。不收钱，专门为梅红开了这个库，只收个电费。

30斤肉馅，干脆，搬回家，和老娘，一起做腊肠，这样的天儿，杂物间晾着，能吃到开春。只是今年的生意就发愁了。

休息在家的樱红，把长头发一扎，搬了马扎，和梅红，娘一起，三个人，动手灌肠，打结。刚开始，娘推开两手，像轰小鸡子，“碰了你手指头，咋工作？ ”樱红不理，到底聪明，只一会儿，就干的麻溜，一扭一打结。樱红还乐呵呵的说，“比手术简单多了。还不血淋淋呢。”他娘和樱红一乐，梅红瞅着自己昨天拇指根的伤口，虽然小，也因为沾水，变成了浅粉色，翻着点儿伤口。从昨天积累下的憋屈，就一下子从眼睛里面滚了出来。再想着小时候，现在，从来如此，一个天一个地，抽噎出声了。樱红和娘，都停了手。樱红安慰，“ 姐啊，没事儿，这会儿猪肉不好卖，人总得吃肉，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梅红，吭哧半天，再忍不住。“手疼。”

7，

樱红扯她到了里屋，拿出医药包，拿紫药水轻轻涂了，细细手指轻快麻利，还弄个纱布裹上了。“这样啊，伤口把干，再不能碰水，两天就好了。“姐你咋老大还活回去了？你早说啊，我搭把手，你的手就不要碰水了。” 樱红的手指清凉，眼睛清亮。梅红仿佛真觉得活回了小时候，那时候，她在樱红面前不知道啥价叫自惭形秽，她们亲密无间。

“那啥，鸿发的老板张越， 你和他处对象，可要小心。”

樱红一愣，旋又一乐，“姐啊，我咋就和她处对象了？”

“今早去他超市隔壁送肉馅，看到你们从他超市一层出来，他和他家里人不一直住在那个三层小楼吗？ ”

樱红又一乐，嘴角更翘，然后又叹气，“姐，你还记的张越的奶奶不？ 小时候，她经常把院里海棠果，分给咱们。今年85，肺癌，也就不几天的事了，夜里四点疼的最厉害，我值夜班快结束，就趁休息时间过去，给她做个简单理疗，说说话儿。”

8，

梅红还有点将信将疑，沉吟半刻，索性摊开了，“这样也好，男人靠不住，回迁房今年底就要分钥匙了。到时候，你自己一套，不用像以前，看你婆婆脸色。我和爹娘一套，给他们养老送终。”

樱红又是噗嗤一乐，“姐啊，您说说您啊，自娘得了糖尿病，爹瘸了一条腿，你屋里屋外一把手，一个人撑一个家，姐夫对您言听计从。你自个儿，不靠男人，照样出彩，咋就老想着，你妹子就得靠着男人，才能活下去？ 还有，爹娘养老，我咋就没份了？ ”

梅红，也是一愣，她从前可没觉得自己这样厉害。樱红把手挎进了姐姐的臂弯，“我十一前就定了一套两居，张越合伙做的楼盘，就在回迁房的隔壁小区，因为按揭，就怕爹娘和你说我。”樱红把头靠在姐姐肩膀上。

梅红很久以后，都记得这个上午，阳光暖暖的照过来，她的眼睛又酸又涩，嘴角的泡痒痒的，心里愧疚欣喜参半。她不知道如何形容此刻的幸福，只是觉得浑身舒泰，心里的欢喜像阳光下的肥皂泡泡，要迎风飘舞。

那一天，她才知道，她是如此重要的人物。

女人不美，不聪明，但可以自己选择——独立而不改，像胡杨，栉风沐雨，伫立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