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在电话里说:“大嫚,你不回来摘扁豆吃?”我知道爹又想我们回家了,我说:“回,十月一我们会一起回。”爹和娘都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他们希望儿女能多呆在身边,可嘴上却嘱咐你没时间不用往家里跑。
记得小妹也成家后,我们姊妹仨相约一起回家的情形。那时爹娘的身体还硬朗。“娘,我们回来了。”当我们大人孩子一群人拥进门时,娘腰里系着围裙手里拿着炒菜的铲子迎了出来,嘴里叫着这个,应着那个,脸上乐开了花,连那花白的头发都一抖一抖地在乐呢。等一盘一盘的菜摆上桌时,娘还在忙着准备饭,等家人都吃个半饱了,她才坐在桌旁,一个劲儿地催别人吃,等别人都酒足饭饱了,娘也放下筷子,赶紧和你一起收拾,等收拾完,又得忙着去喂那鸡、鸭、兔,然后回过头,又给这个放上干粮,给那个拾上菜和鸡鸭蛋。等我们大包小包拎着上车走了,白发的娘还在风中伫立着。
娘一直都在忙着,家里地里干不完的活儿。这一次,她终于肯躺下来歇歇了。因为患白内障做了手术,她不能低头洗头。我说:“娘,你平躺在床上,头枕着床沿边,我给你洗。”娘说不用,她怕我受累。我说:“怎么会累。我们小时候你不就这样给我们洗头的吗?”
印象中,冬天里,娘把炕烧得暖暖的,大锅的水烧得热气腾腾,娘搬来大脚凳放在炕前里,大脚凳很结实,贴在炕沿边,端来脸盘,舀上热水,那小屋里热气立时满了,人如在云雾中了,我们姊妹仨在炕上闹开了。娘又拎来了一只大桶,用来盛脏水的。一切收拾停当,她挽高了自己的两只袖子,喊着我们的小名开洗了。忘记了是从大到小,还是从小到大了,只记得听娘点到名后,就脱下棉袄,平躺下来,把袄盖在身上,头枕着炕沿。娘拿来毛巾,围在我的脖子上,大冬天里,这时我会感觉到娘的那双大手,有些凉,我会夸张地大叫凉、凉、凉。娘会笑嗔道:“真能现堂,哪有那么凉。”娘用手撩起水给我濡湿头发,这回,我又会大叫热、热、热,娘说:“不热,不热,稍热点才好洗掉灰。”濡湿,打肥皂,娘一只手托着我的头,另一只手在头发上搓洗。怕肥皂沫擦进眼睛,娘会提醒我们闭上眼。小孩子单纯,那时就紧紧闭着眼睛,旁边的人看了会笑那憨劲儿的,慢慢地,紧张的神经松弛了,扭曲的面庞舒展开来,只觉得温热的水一次又一次地贴着头皮顺着头发滑下去,娘的手没了凉意,暖暖的,柔柔的。后来,睡意来了,惬意得很。至今回想起,心底都会涌起那种熨贴的舒适感。洗完头发,娘会趁着有热水给我们把脖子耳朵后来个大扫除,小孩子极少愿意洗脸的,尤其是大冬天儿,早晨刚钻出暖和的被窝。娘往往会用锅温点儿热水让我们洗脸,即便这样,也往往是猫洗脸一样,抹两把腮帮子拉倒,时间一长,那耳朵前后和脖子都黑黑的。大人们会笑话道:“瞧瞧你那脖子,像打了铁。”娘给我洗的时候,往往会说,瞧这灰,能浇二亩麦子。还记得那会儿每当洗完头,就像卸掉了很重的包袱一样,浑身轻快极了。那种畅快一定要表现出来,头发还未擦干,棉袄还未穿上,起来又跟妹妹们闹开了,娘这回往往叫着这个,吆喝着那个。临到妹妹洗了,我会挠挠她的脚,抚抚她的脸,妹妹的小脸笑得通红,有时上气不接下气,身体扭来扭去,娘没法给她洗头了,就大声吆喝两句,娘平时从不大声对我们说话。这一切似乎就在昨天,却又实实在在地远去了。
我让娘听我的,平躺在床上,床沿上放了个枕头,上面铺了一块厚油纸,铺上毛巾,床沿前放倒一个凳子,上面放脸盆,热气腾腾的水倒上了,娘仰面躺下来,雪白的头发越发稀疏了,能看到头皮了。像娘当时给我们洗头那样,我一只手托着娘的头,另一只手撩起水濡湿那雪白的头发,水顺着短发流下来。我忽然间有些恍惚,曾经,那是怎样的一头乌黑的浓发啊,曾经,多少个春夏秋冬的汗水一次次濡湿这头乌发,曾经啊曾经,年轻、健壮、美丽的娘呢?是谁偷走了那些美好?却留下了衰老和疾病如影相随。我觉得鼻子一阵酸楚,一股热流直逼眼眶,娘真的老了。许是想的多了走神了,手上也慢下来了。大约娘感受到我的异样,她动了一下头。我赶紧回过神来,搓开洗发膏,抹在那稀疏的白发上,头发少了,泡沫显得有些太丰富。我慢慢地揉搓着,小心翼翼地,怕泡沬溅进娘的眼睛,搓洗完冲洗出来,换了水,再次冲洗。许是因为弯着腰时间长了,只觉得酸酸的,好无力,真有点撑不住了。我想当年,娘要为我们姊妹仨洗,一个接一个,站在炕前里弯着腰的娘该有多累啊!洗干净了,用干毛巾擦洗了一下,我慢慢地扶起了娘。我问:“累了吧”娘说:“我累啥,光躺着,倒是你,累了吧。”“不累。”我回答得很轻松。
儿子去外地上学了,我下了班,坐上班车,中途再转公交回家。下公交车时,已是掌灯时候了,朦朦胧胧中,熟悉的一切迎面扑来,204国道两边的商店,邮局,药店,小饭店……路上车辆和行人都不是很多,我清晰地听到我的脚步在石砖上踏出的节奏。故乡像是一位沉默的老人,她应该也在听她的孩子归来的脚步声,由隐约到清晰。我的心情舒畅,脚步也加快了。拐弯左转进村,我闻到了炊烟的香味,是那种烧麦秸、玉米秸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感到心里暖暖的。有人家在堆花生,用木锨往小车里装,那木锨与地面、花生摩擦的声音虽然单调,却因为熟悉而亲切悦耳。对面走来一老一小,小孩在对奶奶说着什么,奶奶手领着孙女在边走边答应,听着乡音,更觉亲切。
脚下这熟悉的路哟,你可曾感觉到是那个在这儿长大的女儿回来了,是的,我想你感受到了,要不你怎么会因激动而颤抖起来,故乡,我回来了,爹,娘,我回来了。热热的泪盈满眼眶,泪眼中我贪婪地望着熟悉的房屋街道树木,贪婪地呼吸着混和着晚炊的烟气的乡味,我甚至有些怀疑是在梦中。朦胧的路灯,袅袅的炊烟,人家虚掩着的门,门缝里透出的灯光……一切的一切都在亲切地对我说:“回家了,回家了。”
很快我走进了自家胡同,进了家门,看到父母正在炕上说着话呢。怕惊扰他们,我轻声说:“我回来了。”于是,娘便忙不迭地下炕给我收拾饭,嘴上还一个劲儿地埋怨:“回来跑什么,我和你爹都好好的。”我知道娘疼我,不愿我来回奔波,怕我累着,可我知道,跑着身体累点儿,我的心里踏实。天气转凉,爹的哮喘好些了,真好。
不能回家的日子,打电话给爹娘,每次都期盼听到那边响亮亲切的声音。因为爹娘怕我担心往往报喜不报忧,所以,每次听电话,我都会凝神静听,有几次还真听出了破绽,明明感冒了,却跟我打马虎眼。直到我点破,电话那头儿才忙着一个劲儿解释:“好了,好了,都过去两三天了。不用挂念着。”
这次十月一回家,西邻家的老头儿走了,八十多岁的人,一直能干,种菜卖菜。一个多月前,感觉不爱吃饭,一个月后就走了。每次回家,与爹娘在一起唠家常时,都会聊到那些熟识的人。这两年,这些熟识的人中有人逝去的消息已太平常。我无法猜测父母亲知道这些死的讯息时的想法。坦然,还是害怕?表面上,我感觉到的是他们对死的淡然,可我知道他们有不想让我知道怕我担心的另一面。生死天定,我明白这一点,我能留住的是和父母呆在一起的日子。
吃过午饭,一家人来到院里摘扁豆。时值秋天,院墙上的秋扁豆长势正旺,绿色的藤蔓爬满了墙,绿叶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绿叶间,高挑着的是串串扁豆。一穗穗,一簇簇。有绿色的,有紫色的,风吹来时,它在舞蹈。这秋扁豆是纯绿色蔬菜,几乎不沾药。唯一不便的是这扁豆爬得高,采摘起来有些麻烦。所以我搬了凳子,我儿子个儿高,在帮姥姥摘,可有些地方他依然够不着。大家都在寻找成熟的扁豆。这时,我爹说:“让你娘踩着凳子摘。”我说:“这么多人,怎么还用我娘去摘?”二妹说:“咱爹说的是让你儿子的娘上去摘,不是让咱的娘上去摘?”噢,全家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家人在一起,多好啊,看着亲人的脸,说着家长里短,爹娘此时最开心。
岁月无痕,却是匆匆又匆匆。有谁留得住岁月哟!少时不懂得珍惜,等慢慢地开始明白时,看到的却是岁月的尾巴了。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庆幸吧,父母安康,陪伴你已走过四十几个春秋,现在,爹娘老了,在家盼着呢!
记着:常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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