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明天》,一开始,鲁迅便并指如刀的说出鲁镇两个地方之间悬殊的差别。
一个地方是咸亨酒店。
终日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到了半夜,酒肉朋友依然在灯火辉煌中围着柜台吃喝玩乐,极尽奢侈。
一个地方是单四嫂子的家,就在咸亨酒店的隔壁。
她的家只有一盏暗沉沉的灯,但到了半夜也不安静,偶尔单四嫂子的孩子宝儿呼一声稚气盎然的妈妈,还有单四嫂子借以养活自己与孩子的纺纱的声音,都并不随着日落而息止。
“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这天晚上,在咸亨酒店喝酒的老拱,发现了这件细微的事。
可见,平时单四嫂子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周围人的眼内。
蓝皮阿五一眼看出老拱的心机:“你又在想什么心思?”
四嫂子是个寡妇。而且年轻。
隔壁咸亨酒店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猜测着单四嫂子,单四嫂子却在暗沉沉的灯光下为宝儿的病情煎熬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宝儿一直没好。神签求过了,愿也许了,偏方也试过,但是不见效。
谁说不是呢?单四嫂子简直拿自己孩子的生命当儿戏,有病去医院啊,求什么神,许什么愿?
可以说是很愚蠢了。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单四嫂子没有钱。
孤儿寡母的,也无力偿还,所以也不会有人肯借钱给她,即便是救命的钱。
她平日里就靠纺纱织布赚点生活费,家里不出事,是有口饭吃的,但凡生活中有一个不寻常的动静,她就只好寄望于明天。
是啊,或许明天,太阳一出,热会退,气喘也会缓过来吧?宝儿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明天,是单四嫂子的希望,是幻想,其实更是不自觉的一种心理逃避。
二
抱着孩子到了天明,宝儿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好起来,反而鼻翼一收一放的扇动,到了情况非常不妙,有生命危险的境地。
于是她带上家里所有的钱去找何小仙,一个指甲足足四寸长的有名土中医。
先生,我的宝儿什么病呀?
何小仙没回答。
他会不会有事?
何小仙没有回答。
他喘不过气来了,鼻翅子都急速扇着呢?
何小仙依然没有理会她的问题。
单四嫂子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何小仙给开了一方子,保婴活命丸,还指定贾家济世老店的药房去拿。
到了这个人命关天的时候,何小仙依然只想着自己的利益,抓药不能去别的地方,与自己利益挂钩的贾家老店才可以。
一个公开的秘密,单四嫂子也一清二楚,但依然听话地奉命前去拿药了。
拿了药,抱着宝儿回家的路上,遇见了蓝皮阿五。
一夜没睡,单四嫂子已经疲倦至极,睡眼朦胧。所以她确实很希望有一员天将下来助她一臂之力。
侠气的阿五伸开臂膀,从单四嫂子的乳房与孩子中间,直伸下去,把孩子抱了过去。
单四嫂子只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脸红到了耳根子。
日子太平时,谁都希望有人陪着一起看风景,当有难要渡,也希望有个坚实的依靠。
而单四嫂子没有依靠,唯一的宝贝儿子也已经挣扎在生死边沿。
在这种关头,蓝皮阿五还有意无意的占她的便宜,揩她的油。
三
那天回到家里,宝儿一直在睡觉,到了下午,宝儿突然睁开眼叫了一声“妈”,又合上眼睡去,然后,再也没醒过来。
无助的单四嫂子,哭声从呜咽到号啕。
哭到了晚上,咸亨酒店的老拱们继续喝酒的喝酒,唱歌的唱歌。
而单四嫂子,望着躺在床上已经没有呼吸的宝儿,还有静静地在地上立着的纺车,她的心里又出现了一种幻觉:或许,这只是一个梦,等明天醒来,宝儿会醒过来,叫一声妈妈,然后生龙活虎似的跳着跑出去玩了。
鲁迅曾经说过一句很经典的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楼上的邻居在听抒情的唱片,对面家的父母正在训斥孩子,楼下的酒馆灯火辉煌,人声沸腾一片喜气洋洋,而其中一户人家,有人刚刚死去,哀声阵阵。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说得真好,一言击中。
以前上小学课本里有鲁迅先生的文章,往往看不懂,于是在坊间有一句口号:“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
等到现在读懂鲁迅,已是人到中年。
漫画家几米在《星空》里写到:“我常常一个人,走很长的路,在起风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片落叶。”
这大概是单四嫂子此刻的感受。一个人熬过了孤苦岁月,但在某一瞬间,心突然觉得空荡荡的。
哭得累了,觉得头眩,她的脑袋里出现异样,屋里太静,也太大了,东西也太空,屋里四面包围着她,四面压着她,她气都喘不过来。
现在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的宝儿确乎已经死了。眼泪又出来,她上床躺着,想起宝儿曾经说过最暖心的话:“妈,我爹以前卖馄饨赚钱,我长大了也卖馄饨,赚很多很多的钱------我都给你。”
多贴心的话。
孩子小,但他知道妈妈的辛苦,那时候纺出的棉纱也因为有宝儿在而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是活的。
但现在怎么了?
唉,屋里太空,太静,太大。
她的人生,太难。
单四嫂子明天还是会醒过来,继续过她孤苦无依的生活。
以后所有的明天,都是一样的过了。无所谓坚强,无所谓强大,更谈不上坚不可摧。
四
有些苦只能自己去面对,若是软弱,无人能替自己坚强。
如果世上有一人,懂你背后的苦,即便在生活面前被苦难驯服,那日子也是有意思的。
即使内心有时候已经溃不成军,还是会忍着痛披上铠甲,装成若无其事,一切都能够撑过去,努力保持岁月静好的样子。
有时候看鲁迅,会觉得他实在太残忍。
他让人明晃晃白刺刺地看到生活中,不如意十有八九,还有一二更是极度的不如意。
但是他勇敢无畏地用一杆犀利之笔写尽不幸,柔软之心满怀同情。
读他的文,在字里行间就看到了真实的自己。
我们偶尔像“狂人”一样一脸热血,却在现实中活成了阿Q,懂得自我安慰,自我欺瞒,努力与周围的世界握手言欢。
越来越明白生活艰难,却无力改变,只好发几句牢骚,扯几句不甘心,但最后还是活成了孔乙己,安于现状,也曾尝试站在风口中心,企图让世界看到自己的光芒,却被现实裹挟着,渐渐磨去棱角,不了了之。
我们像单四嫂子一样,把希望寄托于明天,明年,却不去思考,现在的今天,是三年前,十年前选择的结果。而明年,如果不作任何改变,一切还是现在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又老了一岁。
那么狂,又硬气的鲁迅,在《墓碣文》中,写下一段话总结自己的一生,看了觉得原来鲁迅先生也是很有禅意的呢: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愿你,在世上有一人,懂你的苦,看见你的苦,你会坚决相信,苦终将过去。
愿你,在世上有一人,懂你的好,看见你的好,你看待世界的眼就会自带柔光。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