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入睡难,我通常是靠在床头翻书。以前喜欢翻王景科编的《现代散文》,挺好的一个选本,我很早买回来了,忘了是地摊货,内容里错字多,甚至漏字。即便这样,我还是读了两个月。再换成读者杂志编的《乡土人文版之行走乡土》,里面文章多。不遑有贾平凹这样的大腕,但更多文章真的具有催眠作用,千篇一律的写法,读两篇,读第三篇,保证脱掉上衣钻被窝。后来换成琢言这样的编者编的《精美散文》,大杂烩,分量还重,不适合在床头读,所有的精力汇聚一起,都在为捧起一本书努力了。换成薄一点的《湖南历史文化地理研究》,浙江古籍出版社的修订本,张伟然的博士论文,318页。我非常想找到湖南历代人才的出生地、求学师从,生活轨迹和著作,书里没有,用词生涩,句子佶屈聱牙,越读越味同嚼蜡,可以催眠。
我读书是比较固执的。我喜欢鲁迅、沈从文、郁达夫等现代作家,我就买他们的文集。鲁迅的文集我买了两个版本,一部是甘肃文化出版社的“成人版”,一部是红旗出版社的“学生版”。那段时间,我每个朋友来办公室,我都送一册鲁迅的书,都以为我爱鲁迅走火入魔了,其实,我只是想把“学生版”的八册书送出去,免得占用书柜。我读书,不藏书,对收藏没有兴趣,也不外借。我的就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蛇不粘拐(蛙),拐(蛙)不粘蛇。鲁迅的书不适合在床头读,不催眠。沈从文、郁达夫可以催眠,我不忍心折页,也担心自己的气味熏了他俩,还是放在办公室比较好。
后来,在京东商城淘书。淘回了林清玄散文、周国平散文、朱自清散文。说起朱自清,可能我喜欢俞平伯还多一点。但他的散文选,九块九,这有诱惑力。林清玄、周国平两本书,合在一起,也是二十块出头,合我意。九点上床,翻《青春盛开:林清玄散文精选》,先读序。林清玄是文字心理按摩师,千篇一律的道理,经过他的文字不急不缓重说一遍,很受用。接着翻周国平的《把心安顿好》,所言皆常识,幼稚浅薄,确实适合学生阅读,有生活经验的人,会对这种读本嗤之以鼻。翻《朱自清散文精选》,朱自清有记叙文,比如《背影》,有写景儿的,比如《荷塘月色》,更多的,是议论文和游记,看得我眼花手抽筋,丢下书,靠在床上,悲凉起来,我突然想到,我不过是一个流浪的农民,读这些书,还较真干嘛,读这些书,更多地在提醒我,我不过是一个流浪的农民。或者,让我更清醒的知道,自己是个流浪的农民而已。
我想起父亲,我和父亲相互搀扶几十年。父子关系,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关系,单向付出,不求回报,不用刻意维护,单纯。世间最美的,不过单纯。不单纯,就坏事了,比如这个时候,我还想在睡前多读一些书,一想到我不过是一个流浪的农民,就想起父亲曾经教导;农民,种田种地为大本。时代变化,父亲后来有所改观,觉得按自己的意愿去做才不悔这一生来到世上。不过,这个时候,我沉浸在“我是一个农民”的思考里。
我当初选择离开农村,是在老家“混”不下去了,已经借钱度日。这对没有收入来源的我,是冒险。我想过N种方法对应,都属于“夜里想起千条路,早上起来走老路”。承诺还钱的日子益近,我没办法还钱,心里发慌。我家里也好不到哪去,捉襟见肘。我父亲被生活追得像逃跑的兔子。他逃无可逃,每天都在田里地里打转转,庄稼不成熟,换不出钱。在这 “卑湿之地”,让人毫无办法。当年,舂陵侯为逃离这块地方,上奏,“减邑”,也要走。我没有想到舂陵侯,我搜肠刮肚的想,想不出办法,自己也毫无办法,最后心一横,跑。有点像舂陵侯,舂陵侯宁愿“减邑”,我是匆匆忙忙,啥也没从家里带,赤手空拳就走了。在离开的那个早上,一个人走过二禾田,阳光清风,山影流声,包括麻木了一样的村庄瓦屋,居然变得陌生起来,毫无留念可言。我只要跑出去,我就解放了,安全了。那个破摊子,就留给我父亲,他怎么处理,想着他硬着头皮的样子,我心发麻,但我“非此不可”,只好不去想。什么也不想,生活就把我摁到了最底层。以前做农民,还在地上奔波。做一个流浪的农民,那是没日没夜的在一个地方奔波,心行千里,脚不曾挪一步。除了心是自己的,身体已经典了出去。虽然辛苦,不过有了不靠种地生活的希望。也忘掉了父亲怎么应对我留下的事,怎么去补窟窿。我想,我有N种方法不回去了。并且以为我已经离开农村,不是农民了,哪怕还在靠体力吃饭。
江湖的最大好处,就是再也不提农民身份。
外来工,打工仔、农民工、产业工人,新移民……
很多帽子,隔三几个月,就换一顶。
有些恍惚,自己一路走来,到今天,靠在床头,能安安稳稳翻翻书,然后企图睡个好觉,花了整整三十年时间。从宁远到潮汕,然后到深圳,到广州,到佛山,跟着生活起舞,从二十岁的青皮后生,到现在须发染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难史,作为农民,那一份多一点,寒酸一点,也无足轻重一些。在中国,不缺农民。也不敢缺农民。你人在城里,你人在工厂,你要把户籍搬过来,就像唐僧要过通天河。通天河“河宽八百里,自古少行人。”农民要跳出农门,可能没有九九八十一难,但必定要过九九八十一关。学历、保险、房子、计生、职称……于我,我一个跑出来的农民,每一个要求,都是一座珠穆朗玛峰。
当然,可以曲线救国,最大最可靠而且唯一的救兵,就是老公,或者老婆,谁占点先因,谁出面,责无旁贷。
因为,有了家,就有孩子。
孩子,在哪,都是父母最大最沉的牵绊。孩子不长大,不知道怎么就“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小时候,父亲带着我,三过舂水。最后一次,神山下门口的寡婆桥被洪水冲走了。水不深,但架不住河面宽,更要紧的是,还在下雨,而且天已经黑了。父亲拉着我,在河坡上奔走。他也不熟。他抓住河岸上的石头,不停找地方下去试探水的流速和深浅。走了半里多路,在板利园门口,才找到一处适合蹚水过去的地方。他把我搂在胳肢窝里,我的脚尖儿都在水上划了。过了河,我父亲放下我,一声没响,在前面带路,往家走。
父亲结肠癌手术五年后,感觉肺部不舒服,到长沙,住进中西医结合研究院,用传统中医加介入的方法治疗。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农民,不住院,以为能省钱,住月祥家里。每个早上,出来小区,在门口,我说要打车,他说他有乘车卡,不用钱。而且公交车进站了。陪他上车,早高峰,没有空位,也没有人让位。我让他抓住座位,自己在背后顶住他,抱着他,他在努力,他在颤抖。
我们都没有想到过,小时候,我会那样。我父亲老了,会这样。
体温是一样的,带着希望。
他希望我做个好人。
他最后竟然不以一个农民身份要求我了。
我在家有田,有地。在他生前,还几次要求带我到田里地里,去认认我的田,认认我的地,不要被别人占去。病了后,他对田地也不上心了,居然说人家搞去,总比撂荒强。这还是一个农民的精神!
我这算结束流浪了?
在村里人看来,我在城里买了房,是不会回来生活的了。除了死那天,家里人会把我从医院拖回来,放在自己屋里断气。断了气,人生就买断了。在此之前,我应该在城市“享福”。
他们的意识里,流浪的农民,已经不是农民。
我一直在规划的是,什么时候回农村比较合适。
我想,我坐在屋檐下,一杯茶,一本书,桌下一只狗,树下几只鸡,这样生活,我流浪才算结束。
这是一个梦。
很多流浪的农民,都有一个田园如诗生活如画的梦,不如此,对不住几十年的漂泊、流浪、打拼。奋斗一生农民,不过想在年老死前的三五年,能把提着的一颗心放在地上,有粗茶淡饭,和鸡狗一起,无忧无虑的过日子。
想到这里,我笑了。
这是我的想法,真实的想法,和手机钱包里的数字一样真实。
放下朱自清的书。
在历史长河里,朱自清、鲁迅,沈从文、郁达夫,都是微小的,如一点星光,如一根火车。更别提林清玄、周国平之流,流星都算不上,如萤虫。我连“是个什么玩意”都算不上,是乌压压中的一头苍蝇,哈哈。
朱自清是有气节的,不食嗟来之食,不为一口吃的,放弃自己的立场和原则。
朱自清是孤独的。
中国人都有骨气,或者气节。
中国是孤独的。
我们在内部各自为战,抢占资源,抢占高点,一片纷乱,当潮水退后,才知道结局。就像马云云游世界,谁谁远走他乡,你以为的失落,只是你以为,不适用其他人,就像鱼,“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在床头,不语,看书,就是想尽可能的多知道一点“鱼之乐”。
想起了我名下的两亩水田,田里可是有泥鳅黄鳝的,上不了台面,也无法观赏,却适合我,和农民很配。心安下来,晚上可做个梦,和我的农民父亲见一面了。
2023.2.19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