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怀化,一天去复印店打印,途经火车道上的天桥,不觉被桥下的铁轨吸引了去,驻足眺望,只见几道弧形铁轨齐驾并驱蜿蜒而去,消失在弯道尽头。看着看着,一种陌生的情感在心底升腾,漫延,最后充溢了整个心房。就这样站在桥头望了许久,目光尽凝在铁路拐弯消失处,思绪却早已翻山越岭,回到故乡的铁路上去了。
我家就挨在铁路边,从我记事起,铁路便是天天见的,习以为常的东西,并不觉得有啥稀罕或特别。
铁路边的居民,要出行,免不了要走铁路。尽管有些冒险,过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危险了。我对铁路的最初印象就来源于学走铁路。那时候家乡公路还未开通,去外婆家最近的路线便要沿着铁路走上挺长一段。母亲带我一道回娘家,天热时常常背我走一段路,便把我放下,牵着我走铁路。那会儿步子尚小,一步只能从一根枕木踩到距下一根枕木的中间,时常还让压枕木的碎矿石硌疼了脚板,又或者被钉铁轨的螺帽绊一跤,以至于后来父母就不让我走铁路,要我顺着铁道边的平地走就好。但小孩子嘛,总有一股子不服输劲儿,越是被说干不了啥,就越想证明自己能行,专挑有挑战的事儿干。那时小小的我,就十分渴望着能快些长大,好跨出大人那样的阔步,踏在枕木上,身姿矫健,迈步如飞。在那时年幼的心里,这个想望是如此强烈和迫切,于是将能自如地走铁路定作目标,只要上铁道,便开始练习跨大步子去够下一块枕木。渐渐地,能勉强一步踩到一块枕木。一月月,一年年地练习,不知不觉中,我在枕木上走得越来越自如,越来越洒脱,后来,当同龄小孩还只能稳当走铁路时,我已经训练出了在铁道上一步并跨三块枕木的奔跑技巧,每每跑起来,听到同行的伙伴发出的赞叹,心里就喜滋滋的。想来,我对奔跑的自信与喜爱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萌生的吧。
铁路上的回忆能够稳稳当当一步跨踩到枕木后,我的兴趣就渐渐不在走铁路上了,而是跑到和伙伴比赛走铁轨上去了。刚上小学那会儿,许多同学上下学和我们同走一段铁路,放学路上我们便常玩这个游戏。踏上铁路,游戏便随时可以开始了。往往是其中一个兴起,先走上了铁轨,随后便有伙伴默契地也踏上铁轨,一如集市上的对山歌,一方开了喉,很快有人接调,对唱起来。我们向来把走铁路视作考验一个人平衡能力和心理素质的活儿,能在细长的铁轨上四平八稳地走一段不容易,能坚持上挺长时间更不容易,所以如果最后胜出,是很能说明本事的,胜出者将成为伙伴们心底里默默艳羡和崇拜请教的对象。
读到三年级,从家里到学校的景与物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自然失了不少新鲜趣味,恰巧那时三姑家的表哥表妹转来同我们读了一所小学,也时时互相邀约去对方家里玩,于是很多次放学路上,走着走着便跟表哥他们去了,每天回家,偶尔的几天不回家,这于我和妹妹是像换饭馆尝鲜一般开心的。去表哥家也要沿着铁路走上五分之四的路程,最让人忐忑也最让人期待的是走一段铁路隧洞。那段路在距离表哥家还有两千多米的地方,原先是个坡岭,平日到表哥家村子便要翻越这个山坡,因修建铁路,便凿了隧道,穿岭而过。但这“近道”其实也有一千多米,加之曲折,走至洞中部,漆黑一片,如陷深渊,这时你若再想起平日听闻的传言——隧道两侧避风涵洞中伏有的歹徒,待人走近遂抢人钱财云云,便不寒而栗,两股战战了。所以,倘只一两个人,是不敢“铤而走险”,但同表哥他们一道回家的还有好几个同村伙伴,便壮够了胆,攒足了底气,一行人毫不犹豫选走隧洞回家。头一遭走,因为摸不准脚下枕木的位置和间距,我摔了好几次,需人牵拉才顺利出了洞。后来练习次数多了,即便没有灯光照明,也能走得顺顺当当。事实上,越是不熟悉,于我和妹妹而言便越是新奇刺激的,就像探秘的勇士,每一次的摸索都是一场壮胆的冒险,雾一般的黑暗固然让人不适,不喜,但正因为洞中茫茫然的黑暗才显得洞口投射来的亮光的不易与可贵,我们甚至喜爱上了这种感觉:在沉沉暗色中摸索前行,屏声静气,耐心走过看似“山穷水尽疑无路”的茫茫黑夜,终于等到前方洞口投射而来的微光,遂信心大增,加快步伐地朝着洞口奔去,迎接外边的朗灿光明。
铁路上的回忆铁路经过河沟的地方就得架桥,上学路上我们得过两座铁路桥,一座靠近学校,约四百多米,另一座靠近家里,稍短些,约二百来米。桥身骨架都由钢铁架成,桥面上,中间是铁轨,两侧边则是一条条水泥板铺就的“人行过道”。说是人行道,其实板与板之间挨得并不密切,常有指缝宽缝隙,走在这样的高架桥上,目光向下望,走不了几步便骤然产生板缝宽得似乎整个人都漏得下去的错觉,再走一步,恍惚间似乎已经一脚踏空,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待定过神来,眼不花了,大多要哑然失笑,疑想刚刚如何就把这半只脚都塞不进去的的板缝看得比整个身体还宽。即便认清细长的板缝是连一只脚都掉不下去的,但接下去若还是盯着脚下水泥板走,不免又会产生几欲“失足”的错觉,慌忙止步。所以,有经验的过桥者大抵会刻意瞅着桥栏杆外的风景,转移注意力,避免去看脚下水泥板,在不知不觉中过了桥。
这些是我在上大学后近两年未曾过桥,再次踏上桥板时的发现。奇怪的是这样的恐惧在小时候是完全没有的,那时候我们中午回家吃饭,来来去去,每天都在那“人行道”上走三四趟,遇上忘带红领巾跑回家取,次数就更多了。那时候走得极其安心踏实,所以遇到路面偶然出现变数,便失了防备。记得有一回,回家吃中饭,那会儿学校新开图书室,我正迷上《安徒生童话》,借了一本在回家路上读得如痴如醉,一路通畅读到了家,吃罢午饭,准备照旧边走边读回学校,踏上离家最近那座铁架桥后没走几步,忽的只觉脚下一空,整条腿一下坠了下去,慌忙之中,我赶紧两手抓住了两侧水泥板的边缘,待回过神,才把落空的那只脚从桥板下的空隙中抽了上来,这时才发现,桥面上的水泥板不知何时被掀开了一块,沉醉书中的我当然没留意到,才一脚踏了个空。那天被吓得不轻,后边连连好几晚做些高空坠落的噩梦,母亲觉得大概是我的魂受了惊吓,脱离了我,四海云游去了,于是挑了一个顶大的鸡蛋帮我收魂。每天傍晚放学回到家,就拿着那鸡蛋哈口气,在我头上绕三圈,然后转去家门口,单脚踏着门槛,口中念念有词,为我喊了一个月那“不归家”的魂。
铁路上的回忆在铁路上行走,还会遇到其他一些“惊魂”的事儿。我们几个村子挨在铁路边,出行免不了要穿轨而过,常听说或眼见着些火车碾死人的事,加之历年渐逐提速,更是一年都有好几遭伤亡事故。火电厂开建后,碾死的人中,许多是从河南河北来务工的异乡人,一时联系不上家属前来认领,铁道部门便拍了尸体照片,贴于铁路上显眼处,以便亲属前来寻人。常常是大清早,开开心心的,顶着晴天迎着暖阳向学校走去,在经过一个电线杆或者隧道洞门口,血淋淋的死亡照就那么猝不及防地闯入你的视线,也不打声招呼,强烈冲击你的视觉神经,直击你的心脏,下一秒,我和妹妹大抵吓得惊叫一声,飞也似地逃到前边路去了。第二天于是长了经验,在路过先前贴有尸体照片的地方时,提前低了头或拿书本挡了眼,快步走过,这才舒了一口气,安下心来,随意看天览地了。有时这些“惊魂”照片也贴得不够牢固,落在地上,低头走反倒又瞅见,又饱尝一顿惊吓。经过那几次与死亡残酷面对面的“惊魂”照片事件后,我迷糊的心底才朦胧意识到:人的生命原来也是脆弱的,不经意间就可能烟消云散了。
我们那地方盛产煤,铁路上的很多货车,便是专门运煤到外地去的拉煤车。煤虽多,开采仍有严格限制,购买价格也不菲,因而买煤于普通老百姓是一笔大开销。勤俭节约的父母,常常在各个落煤的角落拾煤,从煤厂的水渠、拉煤车经过的马路上铲回了不少煤。我和二妹也经常会帮着家里收集煤,时时在上下学的铁路上捡运煤车掉下来的煤炭块。有段时间,经过镇上的拉煤火车出奇多,时时有落煤,每天我们都能捡到一大袋子。于是每天出门我和二妹都会提前准备好一个塑料袋子,一边沿着往学校去的路走,一边目光如炬地搜索着铁轨两侧遗落的焦炭,待到放学回到家里,总有满满一袋子的收获,正在做着家务活的父母亲见了定要大大夸赞一番,于是,小小的幸福和成就便像烟花一般在我和妹妹心底绽开了。
铁路上的回忆铁路上也有静美的时候,清秋早晨,沿铁道向学校走去,常常为道旁庄稼地里争先恐后开放的各色牵牛花所惊艳。远看着,白的,粉的,红的,紫的,蓝的,一串串,一簇簇,映着晨曦的光芒,开得好不鲜妍,好不热闹。细看来,一朵朵举翘的牵牛,似一管管萨克斯,欲坦对着长天,吹奏上一曲。遇上打霜的早晨,就更是别有一番秋味。初踏上枕木不察觉,走着走着,瞅到了黑色枕木蒙上了一层白面纱,就知道结了霜花。这时好玩的我们的艺术细胞被调动起来了,倘上学时间充足,便捡根树枝在那白霜上作画,画树,画花,画草,也画人、动物和房屋;纵时间紧迫,也要在上边留个黑黑的脚印,给她洁白的面颊抹了个花脸,仿佛这样才算和她建立了亲密关系。
铁路上的壮美,是调皮的云朵造就的。一朵朵晴云在大地上空漂浮着,温柔而可爱,比棉花还白,比羊毛还软,在长风的陪伴下,它们作着随意而安的悠游,瞅着像条长龙一样穿山过河的铁路,也瞅着我们这群走在铁轨上孩子。玩累了,它把洁白的身躯缩成一团,晒着暖阳睡大觉;开心了,就把自己散作鱼鳞般的羽片铺开来,装饰蓝湛湛的天空;但要是发了怒,便完全变换了模样——黑沉下脸来,摩擦出一道道亮刺的电光,轰炸出一个个惊雷。
铁路上的回忆住在铁路边,火车鸣笛声是不绝于耳的。一次,表妹到我家玩,第二天一早说挺不适应夜晚的火车鸣笛,时不时就被唤醒,睡得很不踏实,好奇我们怎么像听不到一般,完全不受干扰。我笑着告诉她:习惯成自然嘛。是的,习以为常,听力会变得无比迟钝也无比敏锐,平日里充耳不闻,但听不到的时候,只一声,便足以起情思。读初中那会儿,有个早起的清晨,出了宿舍,走在通往教学楼去的小路上,四周静寂,忽的传来一声悠扬绵延的火车鸣笛,一瞬惊喜起来,因为我明白,那是从几公里外的家后的火车站方向传来的,惊讶于它竟有如此强有力的穿透力,能隔山跨河,到了这里,也把关于家里的回忆和想象一并传送给了我。后来,每每听到那鸣笛,就倍感亲切,我的脑海中总会浮现起和家里有关的种种:父母操劳的身影和奶奶慈祥的面庞,那鸣笛就是他们的切切叮嘱,给了我犯懒时坚持的动力,催我不断地奋进下去。
如今,身在异乡的校园,学校围墙外边就是一条铁路,很多个清晨,坐在办公室,在时不时传来的火车鸣笛里,我开始读书,阅卷。夜晚,也是要听那鸣笛声作安眠曲睡去。那鸣笛声,辽阔而深远,一声声,仿佛来自云天之外,又仿佛延亘至了宇宙八方,也唤进我的灵魂深处去。
(后记:写这篇文章是为了完成了自大学起就萌生出的一个愿望——写写家乡陪伴了我们整个童年和青少年的铁路。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的文章,在结构和语言上存在挺多不足,当局者迷,故发于此,愿借各位书友的眼睛检视,进一步修正,完善,还望书友们不吝赐教,批评指正,在此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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