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

　　所有的回忆一起涌来，还有我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些我不能容忍的事情。我的思绪是一个罗嗦的粗鄙的老妇人。我坐在书桌前想写点有价值的东西。窗子外面零零落落的狗叫声流入了我的笔端。我期待一个揭露某种深刻本质的句子，可是没有。狗像刹车般地叫了两声。没错，写下去就会有惊喜。只管往下写，就像只管活下去一样。你所要做的事情只是每天早上醒来时睁开双眼，一种配合式的表演，十分简单。我从不承认生活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尽管我活得已经不耐烦了，但我又非常怕死。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是我不能忍受的。但我活着的时候，却从不主动地去知道更多的东西。这很奇怪。可是有一点可以解释：我尽量去了解别人怎么谈论我，甚至是她们是否谈论我，甚至是她们怎么想起我以及她们是否想起我。对于这些问题的实际情况，我死后决不会比我活着时候知道得更多。我认识到某种偏差：我想写下我所想的，但事实上，已经不是这样了。当你拿起笔的时候，真正的思绪便停止了。大脑将被写所用，它只为更适合书写的内容和形式感工作。我写下来的不一定是真相，至少不是一颗自然状态下的头脑所想到的。我无法记录下我，只能勉强地自我剖析一番，但像这样剖析自我，首先是人为的，其次它更忠实于修辞和艺术，而不是那个总是躲避自我意识的自我。在我笔下，我只能朝着某个理想的、散发着艺术气质和虚幻迷雾的怪物靠近。这句话太罗嗦，本该是——在我笔下，我成了一头理想的怪物。只有第一句是真实的，因为那时刚拿起笔，什么也来不及思索。所以它那么平凡、朴实、蹩脚，它是真的。“所有的回忆一起涌来……”看，我本来想写写我的回忆，却奇怪地偏离了轨道。这支笔左右着我。还有一个我忽略了的现象，我总是一边写一边回过头去看我写下的内容，不知为什么，这让我觉得不像是一个正人君子做的事。不知为什么。不知为什么。我应该揭发我自己，但我还会继续这么做，同时我又将（现在就）揭发我自己仍心存继续犯下这“错误”的念想。当我暂停下来，浏览前面刚刚写下的字句时，我还会又删又改，而且——虽然暂时还没有——不排除会添上一两句，使得我实际上是后来想到的东西出现在文本的前面部分。这样一来，你又如何能看出我思绪的轨迹呢？你既不能看出我在想什么，更无法知道我从头到尾是怎么想的。那么我给你写这封信又有什么用呢？

　　还是另起一段吧。因为写到这里我发现我不知道你是谁。虽然多半你可能是女性，二十岁左右，你有一种我所能想象出来的笑容，以及由它衍变而来的另外三种形式。但你是否富有，是否安静，是否纯洁得近乎极端？你与他人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你会用词语来概括它吗。还是你只根据某种根植于内心再也不会消失的体会发展出一种抽象的命名方式——而所有这些名称是既不能说也不能写的？我很想把你写下来，用句子来限制你，从无限可能性中将你捕获，像将一条鱼从水里抱到空气中来一样，使得你像那条鱼一样气喘吁吁，用滑溜溜的尾巴鞭打着如今变成了唯一的现实：沙地——也就是说你的宿命。但是，我写得越多，你就变得越模糊。当我将你看作一个整体时，你是唯一的；当我试图将你拆分，你就变成无限的了。请别相信我的任何一句话，如果你对生活感到满足，坚固地活在一种安全的关系之中。也别相信我的任何一句话，如果你活得不幸。但是你不妨放下戒备，感受一下我对你所写的话背后所掩藏和散发出来的那种复杂的气息，这就是我全部的目的，既不损人也不利己，它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又不能解释什么，也不被别的所解释，在某些时候，它可能变成你毫无来由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