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妈刚咽气,姨妈便冲上了二楼的仓房。只听楼上“乒乒乓乓”的一阵响动后,紧接着一声“咚”的巨响。刚才还围在大舅妈床前的家人,被这一声巨响震懵了,已顾不得床上咽了气的大舅妈,纷纷往发出巨响的隔壁仓房跑。
只见仓房水泥地上,被硬物砸出了两个不小的浅坑。而一顶漆有鲜红色,且围着绣有金色龙凤和大朵牡丹图案的红绸面大花轿,却毫发未损,示威似的直挺挺的立在仓房的水泥地上。
正当家人们都看着这情景发呆时,又见满身沾满灰尘的姨妈三步并作两步的从仓房的原木色旧楼梯上冲了下来,她推开挡住其去路的成辉大表哥,几乎是扑向了大花轿,将长有老年斑的双手,伸过去抓住大花轿的两个红色轿杆,使出全身的力气,狠命的将大花轿往屋外拖,花轿所经过的粗糙的水泥地上留下了两道落有红漆的木印痕,猛一看,那掉下的斑斑红漆,像滴在地上的点点血泪。
大花轿被姨妈扔在了门前的黄泥空地上,她用脚狠命的踹了一脚,又转身回屋,旋即手握一个深蓝色的打火机和一个白色塑料桶奔了出来。打开白色塑料,一股呛人的汽油味散发了出来,姨妈迅速的将汽油浇在了花轿的四周,接着将手中刚打着的打火机伸向了虽落满陈年灰尘,却仍不忘闪着那丝绸才有的光泽的轿帘子。刚回过劲的二表哥成煌见状,欲冲上去阻止,可已经晚了一步,瞬间,被搁置在楼上多年的轿帘先燃起来了,很快轿顶、轿杆也先后燃了气来,望着燃起的大火,姨妈突然双膝一软,瘫倒在火堆不远处,那撕心裂肺的嚎哭声震得不远处的古樟树上的一群乌鸦扑愣愣的鸣叫着飞走了。
直始至终二表哥成煌都很愤怒,他几次欲冲上去想扑灭那正然烧的轿火,都被大表哥一把拽住了。比姨妈小七岁的大表哥,像姨妈、燃着的大花轿的守护神,一直默默的站在那里,不让任何人靠近它,就这样让它在众人的眼前化为黑炭,化为灰烬。
姨妈是一九三九年农历七月初七出生的。
姨妈出生那天,天极闷热,外婆正挺着个大肚子,颈上搭条洗得雪白的粗布汗巾,干一会儿活,又用汗巾在脸上、颈上细细的擦一遍汗,围着她家泥砌的大灶台,在为地里劳作的阿公和几个半大的舅舅们忙做午饭,正忙着肚子突然就开始一阵阵痉挛,外婆知道,肚里的孩子要出生了。为了不烧糊锅里正煮着的南瓜红豆饭,她先是将灶膛里燃得正旺的木柴用火钳夹了出来,接着又艰难的转身从灶边的大水缸里舀了两大勺水朝燃着的木柴上泼了上去,看着柴焰熄灭后升起的缕缕轻烟,她再也顾不上更多,便托着大肚子跌跌撞撞往自己的卧房跑。
等劳作的外公和三个舅舅到家时,已自己生育过七个舅舅的外婆,已将我姨妈从她的健康的胎盘里拖了出来,正在有条不紊的忙着收拾床上、地下的污血,我的姨妈则光着小身子,伸着她稚嫩的小胳膊小腿在卧房的硬板床上四处张望。
外公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小心翼翼的走进昏暗卧房,当掀开那块已看不清原色的干净尿布,发现瘦小的姨妈是个女儿身时,竟激动的“哦,哦”的连声欢叫。他迅速弯下身,将还沾有从外婆子宫里带出的鲜血的姨妈,轻轻的、轻轻的托了起来,小心谨慎的贴在他那赤裸着的古铜色清瘦的胸膛。
姨妈就这样,开始了在外公的手心、肩头、背上的长大。劳作回家的外公,不再指责外婆做的饭菜太难下咽;也不再追着最淘气的四舅满村揍;他像变了一个人,常常是刚下地劳作,片刻便拎着自家的农具,往家跑。这让已长大的大舅,很是不满,说外公为了妹妹,连正经的营生都不顾。
从前要强的外公,此时对儿子的抱怨,却不烦不恼,对着幼小的姨妈,打着哈哈说:“哈哈,为了我的闺女,我的“酒坛子”,我都不消得理他。〞
一九五三年,十四岁的姨妈已是向阳中学的一名初二的学生,一米六四的窈窕身高,还有那略显凹陷的长睫毛蓝眼睛,高鼻梁和骨感的下额,都随了我外婆。外婆本是湖南长沙的一个做皮货生意的大户人家的四小姐,因其家父借着盼子心切的借口,突然带着一个相好的风尘女子,携带万贯家私远走南洋。好强的曾外祖母,见夫君跑路,竟一月之内将自己亲生的五个尚未成人的女儿全部打发送人。外婆被送至江西万年县一户有钱人家做比自己小两岁的少爷陪玩的小丫环。后因逃战乱,又与东家失散,流落至我们这个江南水村,无依无靠的外婆被村人安排,嫁给了老实本分,自小无父无母的外公。外婆一生劳作,身村却一直窈窈窕窕,直至其五十三岁突然去逝,仍美丽端庄,风韵犹存,这也是外公至死都放不下的一个疼。姨妈比外婆的美,少一份解放前的苍伤,多了一份新中国,红旗下美好生活中滋养出来甜静和圆润。
我一直问母亲,外婆是不是俄罗斯的混血儿?母亲说她也不十分清楚,因为外婆对自己的父母一点点记忆都没有,外婆唸叨的最多的是:我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文革时,她一直期待已在吉林某部队当空军飞行员的二舅能帮她找到亲人,舅舅托了战友,找了大半个中国,却只找到了外婆小时陪伴的东家小少爷,她的至亲姐妹杳无音讯。外婆的欧式美,在九个儿女中,仅遗传给了二舅和姨妈,其他六个儿子,和我的母亲,都是极普通的常人。
姨妈的这种另类美,在极保守的五十年代中期,几乎撩乱了向阳中学所有男生的心绪,此时的外公,已没有办法每天徒步到三十里外的向阳中学去守护他的宝贝女儿,于是将女儿仔仔细细的托付给正在上高一的七舅舅,偏偏这个七舅舅,自小随性,粗糙。每当晚上,大礼堂改成的男生宿舍,传出“此生能娶朱娇娇这女人,一天只吃两顿饭,都值。”“少吃一顿饭算啥,能娶娇娇作媳妇,我他妈的减阳寿十年。”“明天,我非得冲上去牵一下娇娇的小手。”“我得去亲一下她的白脸子。否则,会焦熬死我。”七舅舅竟然可以无动于衷,安然入睡。这却常让血性方刚,正上高二的姨父特别难受。
终于,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中午,被淋得浑身湿透的姨父,一把将正挤在长长的买饭队伍里的七舅舅拖了出来,吼叫道:“你是朱娇娇的亲哥?”“嗯,怎么了?”七舅反问道。“你还是爷们?你妹妹都被人欺成啥样了?你还能在这排队买饭?畜牲。”大姨父说完,甩下被吼懵了的七舅舅,撒退就往学校操场冲。刚才还你挤兑我,我推搡着你的队伍,被姨父这么一吼,倾刻间安静了下来。只见回过神的七舅舅,冲安静的队伍,一挥手,招呼道:“是哥们的,今儿个跟我走。”一边往操场方向跑,好奇的、素日关系相好的哥们,早顾不上买饭了,头顶着各色饭盆全朝一个方向拼了命似的跑。
没多会儿,积着厚厚黄汤水的操场上挤满了男生们,有撸拳搭袖正往中间挤的,有踮着脚伸着长胳膊看情况的。整个操场,在大雨下,闪闪亮,又灰灰的一片。
原来是学校不远处,向阳列车机务段的一群浑小子,想趁大雨天姨妈去买饭的路上来突袭姨妈,以便强行拖出校园去耍弄一番。幸好姨妈平日,从不独来独往,在他们拖拽姨妈的同时,旁边的小姐妹便跑到男生宿舍去求援,正坐在双层单人床上练吃口琴的姨父一听,二话不说,一“哧溜〞跳下床,反身将床底下平日练工的一根圆木棒,拖了出来就往外跑。当经过食堂,猛看见队伍里又高又瘦的七舅时,猛刹住脚步冲上去,一把揪出七舅吼了几噪,便又往前奔。
姨父边跑还不忘边喊:“是爷们的,都来操场,机务段的臭流氓来欺负朱娇娇了。”雨声雷声淹没了大姨父的叫喊,若不是七舅舅和同学们赶来及时,那天大姨父,岂只是被打得头破血流。
那天的小混混来了十来个人,都带了打架的家什,就那领头的,一鞭抡下去,姨父的大圆棒就被从手中拽飞了出去,其他几个蜂拥而上,对着一米七多的姨夫就是一阵暴揍。恰在此时,七舅他们赶了过来,此时的七舅,如饿狼般扑向领头的,整个身体扑伏在那根九节鞭上,任对方踢打,死死不肯松手,其他的同学潮水般的涌了过来,小混混们一见,人多势众,便骂骂咧咧的扔下正哭得伤心的姨妈,也扔下了那乱哄哄的现场,一阵烟似的消失的无影无踪。
姨妈抹了抹满脸的泪和水,先是看了看被一群男生围着的七舅舅,只见他还拽着那鞭子趴在那儿,得意的冲朝他说话的同学笑,知道并无大恙。便又跑向更多人围着的姨父那头,只见姨父身边流出的雨水一片鲜红,这让她的心不由得一紧,她推开人群,赶紧俯下身子欲看个究竟,只听姨父问道:“朱娇娇,我牛定邦是不是够爷们?”说完撒娇似的伸出他那只有力的右手,伸向姨妈。刹时,人群沸腾,同学们鼓着掌,一起喊道:“朱娇娇,牵一下!牛定邦,够爷们!”“朱娇娇,牵一下!牛定邦够爷们儿!”……
这一闹剧的结果:姨父成了七舅舅的哥们,姨妈在外公的惶恐加劝说下,退了学,告别了她自小到大保持的年级第一的辉煌的学生生涯。
姨妈的休学,意味着一个女人的真正开始,从此,方园几十里地的媒婆们纷纷来提亲,均被外公不加思索的拒之门外。因为外公坚信自己的女儿休学是被小混混们逼迫的,并没有到非嫁不可的年龄。
一天傍晚,外公竹扁担一头担着小木船,一头担着挂满沉甸甸的锡坠子的大渔网,刚踏进篱笆围成的院门,便被从灶房探出头来的外婆,神神秘秘的招手叫进了灶房。外婆一边用旧花围裙擦着湿漉漉的双手,一边小声对外公说:“镇上廖先生捎话来,要你明天一早务必去一趟他的诊所,说是有儿女之事相商。”“哦,儿女之事相商,他的儿女都早成家了。有啥可商量的?”外公一脸疑惑的问外婆。“可不是吗,我刚也琢磨半天,会不会是咱娇娇的事啊?”外婆一边用锅铲子翻动着大铁锅里的炖肉,一边附和道。“娇儿,那不行,我娇儿还没长大,没啥可商量的。”外公有些急了,声音突然高了八度,吓得外婆赶紧放下手中的锅铲,跺着脚说:“老头,轻点,轻点,别让娇娇听见了,自退学后,这孩子心里一直不痛快。”“嗯,嗯。”外公一边应着,一边走出灶房去摊开他那刚挑回院子的大渔网。
廖先生是古镇上德高望重的前辈,八十多岁,自小出生于中医世家,平日留着个白山羊胡子,坐堂问诊,周到有礼,一生乐善好施,是镇上老老少少都尊重的人物。
一早见到如约前来的外公,廖先生甚是欢喜。他开心的指着院内的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说道:“今天一早,就见喜鹊在我家海棠树上叫个不停,我就猜着这事准成。”外公放下手中的滕筐,一边取出一堆外婆昨晚就准备好的茄子干,扁豆干,一边说:“廖先生,一大早的催我来,这是啥喜事啊?为这,害我一夜没睡好哦。”“哈哈,没睡好也值。这喜事,就是娇娇娃的事,这娃我看着长大的,又俊又聪惠,可不得轻易许了人。”廖先生用右手轻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左手端起小紫沙壶,细细的呷了一口茶。放下茶壶又说道:“解放前民生大酒铺的牛掌柜,认识吧?就他那儿子,看上咱娇娇娃了。”“民生酒铺?牛掌柜?”外公似乎还没缓过劲。“乌龙码头的,最大的那家酒铺,他儿子--牛定邦,我看着长大的大小伙,相貌堂堂,知书达礼,绝对配得上咱闺女。”廖先先爽朗的接过外公的话头,又朝里屋叫道:“她三婶,给我们弄几个象样的小菜来,我得喝一杯,活了八十六,头一回有人找我说媒,就遇上方园几十里,难寻得的一对郎才女貌,我得高兴高兴才是。”外公愣在了那里,只是呆呆的看着十分欢喜的廖先生。
一碟油炸花生,一碟炸小鱼,一盘炒鸡蛋,一盘酱猪嘴很快就被唤作三婶的中年胖妇人端了上来,外公被廖先生按在了座位上,两人面前各摆着一个景德镇的青花瓷小酒杯。见廖先生拎起八仙桌上的酒壶就要往杯里倒酒,外公忙用手盖住杯口,说:“廖先生,咱先不着急喝酒,先说说这喜事,是咋回事?否则,我一喝高了,就啥子也记不住哦。”廖先生说:“边喝边说,今儿个高兴。民生酒铺牛掌柜,这你该知道吧?”“知道,知道。”外公连连点头。“他儿子,定邦娃,你就不知道了罗,方园几十里的好男儿,与咱娇娇绝配啊!多少家闺女,娃都瞧不上,单单和牛掌柜说:非娇娇不娶。这不就轮上我这老朽来说媒了,哈哈哈。”廖先生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又示意外公移开盖在杯口的青筋暴起的大手,斟了满满一杯,放下手中青花瓷酒壶,接着又说:“这牛掌柜的家境,没得挑,是吧?这定邦娃,虽说是个独苗苗,但牛掌柜从不娇惯,自小到大,娃什么苦都吃过,开荒种地,下河捕鱼,样样在行。这样的人家人品,还挑啥啊?”外公连连摆手,说道:“我娇娇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我还没打算让她这么早就嫁人。不行,不行!”“十五岁,不小了,再说,又没有说马上结婚,先定了亲,等个一年半载,娃娃们再自己处处,再结婚,十六、或十七岁,就正好。再说,我一辈子没做过一回媒,这回让我做一次,免得我下辈子做哑巴。成吧?”
中午,外公喝了个七倒八歪,回到家中倒头便睡。直到晚上,被外婆叫了起来,才详详细细的说了一个头尾,刚巧被回家的七舅舅听了个清清楚楚,他不顾外公的“大人说话小孩勿多言”的规矩,插话道:“牛定邦,我哥们,要得的,上回学校救娇娇的就是他。”外婆一听这话,心里也开始嘀咕了:这家境,这样貌,还救过自己的女儿,打着灯笼寻来的好女婿。
平日对外公言听计从的外婆,这回等不及外公允许,便一刻不能等,亲自与女儿说去了。她担心老头因为不舍女儿的出嫁,错过这段好姻缘。当姨妈红着脸,听外婆终于说到男方是牛定邦时,姨妈激动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她努力克制自己,唯恐在传统的母亲面前失了态,丢了女儿家家的矜持。其实,自那个滂沱大雨天,那个够爷们的爷们,就已经把姨妈的心塞得满满当当。
姨父在其父母的陪同下,第一次踏进外公的家门,竟发现自己的岳母是一个温文儒雅的,拼着命也要供九个子女读书、识礼的端庄老妇人,这让他很是欣喜;当得知自己所处的古镇的时任镇长,就是我的亲大舅舅时,又有些惶恐。外公外婆见到这个长着浓眉大眼,高大挺拨的未来女婿,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姨妈和姨父的婚礼,在姨妈十六岁还差一个多月,也就是农历五月二十二举行的。那天的婚礼,作为解放前曾开过大酒铺,现如今又是新中国的供销社的牛经理,姨妈的公公并没有表现得特别高兴。
原来为了让已是两代单传的牛家,早日结束这人丁不旺的现状,他在儿子定邦十二岁时,就为儿子相中了镇上鱼老板的女儿吴冬香。吴冬香这女子一是臀肥胸大,一看就是是个能生能养的主;二是吴冬香整日帮父母挑担,搬筐,有力气,顶能吃苦;三是吴冬香这女子自小替父母宰鱼刮鳞,没上一天学,大字不识一个,将来肯定主不了牛家的事,那就全是他们牛家人说了算。谁知这糊涂儿子牛定邦,却一点不能明白老辈人的用心,非说自己是读了十多年书的新社会的人,打死也不会同意找一个父母办包的文盲做媳妇。僵持了快一年,再拖下去,可就真要耽误牛家多孙多福的好计刬。无奈,牛掌柜做出妥协:找儿子指定的女子,且婚后允许他继续求学。
好个牛定邦,不找刘家姑娘,也不找李家丫头,偏偏寻上了这朱家娇娇。这娇娇那有那么容易寻下,人家根红苗正,大哥是当下的镇长,二哥是部队的军官,我老牛家,解放前,有名有利,现如今虽说是个供销社经理,可整天当得担心吊胆,家里藏的那些隐瞒的家产,总觉得不踏实,与人家攀亲,可不是随便能成的。
牛掌柜搜肠刮肚的琢磨了足足一个冬天,才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这媒人,不是一般人可行的,必得找一个有头有脸的人才行。镇上的人溜溜的让牛掌柜又细细的轮着分析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一拍大腿,咋就没想到老中医瘳先生呢?于是亲自登门,请最受人尊敬的老中医廖先生出马为媒。
可当牛掌柜第一眼看到姨妈那白净净的欧式脸,细细的柳腰时,总觉得姨妈难担他牛家多孙多福的重任,更吃不了苦,又能断文识字,这大家业必得她夺了去,心里很是不悦意。
这边外公外婆家,前一晚,就聚了满院来庆贺的亲戚邻里,热热闹闹,好不欢喜。羞涩的姨妈,正与三三、俩俩的姐妹在嘻嘻哈哈的比划着床上堆着的一大堆新做的四季新衣。这时,只见外婆领着一个穿着大红对襟长衣衫的老婆子走了进来。外婆见大家都愣在那,便笑眯眯的对姨妈说:“娇儿,这是上坊村的哭嫁娘--六奶奶,她听说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特意来为你哭嫁的,以示贺喜。”姨妈和姐妹们一听,都乐了,说新社会了,这个老俗套就免了吧!
然而,六奶奶很固执,她一边叮嘱外婆去端一碗干净的鲜鸡汤给姨妈吃,一边问姨妈当晚洗头洗澡了没?姨妈一一回答:都做了。接着她又对外婆说:“明天,娃她娘,记住出门时,不能让娃的鞋着地,也不能让娃回头看娘家,以防嫁出去的闺女带走娘家的财气和人气,这对娘家兄弟不利。”外婆有些不悦,说:“这是什么讲究?我自己的闺女,出嫁还不能带走家里的一点尘土!嫁妆我都陪了一条街,还能不沾一点家里尘土?”六奶奶见外婆不高兴,也不说话,冷着脸颠着小脚出了门。只一会,便见大舅妈走了进来,用眼瞟了一眼屋里的姨妈,又转过脸,对门边的外婆说:“妈,您二老,疼了宝贝闺女一辈子,我们不说,这回她出嫁,我们可得按规矩来。该怎么着,可得怎么着,不能只想到女儿好,就不顾您这七个儿子的将来了。”外婆知道六奶奶去告了状,便长舒了口气说:“好吧,不让我闺女脚沾娘家尘,就不粘吧,哥几个轮番抱妹妹出嫁,还省了我闺女的力气。”大舅妈更不悦了,说:“哥几个?老二在部队,其他几个光学了文化,那有多少力气,还不都靠我家老大,他也抱不了那么长长的一段路。唉,我也想了,我娘家有个大花轿,今晚我去借了来用,您老啊,赶紧去找几个轿夫,全解决了,又省力,又喜庆。”“我不坐花轿,这都啥年代了,哪还有结婚坐那玩儿的。”姨妈跑过去拉着外婆的胳膊撒着娇,摇晃道。大舅妈也不看一眼外婆和姨妈,便昂着她那肥硕的大脑袋,趾高气扬的甩门而出。
外婆见状,只好轻轻拍了拍和自己一般高的闺女,说:“孩子,不生气,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坐坐大花轿也挺喜庆的。我和你爸结婚,就想坐回大花轿,结果穷的叮当响。那有钱雇花轿,这回你给妈妈圆这个梦。乖,啊!”姨妈很憋气,想去屋外找正陪客人喝酒的外公,又怕火暴的外公会为了自己这事,与大嫂闹一场,扫了亲朋好友的兴,便强忍了下来。
第二天,姨妈在大舅妈的强势逼迫下,果真被大舅抱上了早早停放在院子当中的那顶红艳艳的大花轿,她憋屈,但又无处可说,无可奈何。
当自认为是有文化的新青年的姨父,看到一顶旧式的大花轿停在院当中,自己日思夜想的新娘还真乖乖的坐在那象征着旧时代的大花轿里时,他心里很是不快,整个婚礼过程,他再也没有开心的笑过。
新婚夜,姨夫把自己喝了个铭酊大醉。姨妈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铺有五子登科的大红绸缎喜被上,惶惶不知道所以然。她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也没喝,却没有一个人来关心她,问候她。连她心爱的夫君,也不愿清醒的陪她共度良宵?她得等,等这个自述算爷们的爷们,给自己一个说法:这到底是怎么了?
等到姨父第二天上午醒来,姨父的眼神里充满了厌恶,一点也找不到往日的温存。无论姨妈怎么解释,他都扇着自己的两脸,声声恨自己瞎了眼,与父亲斗争了一年的自主婚姻的权利,到头来,还是找了一个封建社会走出来的旧产物。
婚后,姨父继续上学,极少回家,纵使回家,也很少与姨妈真心沟通,无人呵护的姨妈,像一件旧物件,扔在牛家,每天起早摸黑的履行自己的职责--伺候一家老老小小。可怜的外公外婆,来看看女儿,都常被牛掌柜指桑骂槐的羞辱一顿,悻悻的离开,直到二老双双离世,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一段看起来那么美好的天作之合,竟然过成了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
起初,当姨妈听到从外面传来有关姨父的风流韵事,她还曾带着我母亲去通宵捉奸,去哭去闹。后来,这种事越传越频繁,越传越让她无法入耳,再看着自己一双渐渐长大的儿女,她除了恨,再也没有力气,也没有脸面去闹了。
但对于大舅妈,还有一直搁在大舅妈仓房里的那顶大花轿,她恨,她始终坚信是她和它夺走了她的人生,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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