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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画笔的少年

握画笔的少年

作者: c0af768fe2b5 | 来源:发表于2017-12-03 20:07 被阅读115次

宇文虚中认识端端时,他作为金主新任命的汉人朝臣,正在大金都统完颜粘罕府上作客。在那依金人风俗搭起的帐子里,燃起篝火的噼啪声,杯盘碗盏的交击声,宾客粗鲁的打骂,胡妇高声的调笑,与端端唱的一曲柳永词《望海潮》合在一起,并不甚谐和。然而她也只是双眉微敛,又赶紧含泪忍悲,带着假笑继续唱了下去。

端端有着一双秀目,一管长鼻下一张樱桃小口。青丝在额际打着旋儿盘作云纹,疏疏的眉毛画作八字,还是前些年宋宣和时汴京城里流行的妆束。于是这更显示出她是一个浓妆艳抹的三十岁徐娘。

一曲歌罢,当她发现自己主人正带着些淫邪笑容看向她时,先是畏惧地瑟缩退后,接着便带着媚态,对宴上少有穿着汉人衣装的宇文虚中横了一段眼波,斟一杯酒,飞步盈盈上前:“官人也是汴梁人罢?请满饮此杯。”

入夜宴罢,自是端端前来侍夜。她在宇文虚中面前熟练而麻木地开始解衣,却听宇文虚中道:“我曾在东京为官,你是东京谁氏女子?”

端端一愣,姿态稍稍松懈,“妾那样不堪的故事,官人哪里愿意听闻!”她啐吐出来的话语间,似有无限感慨。于是宇文虚中知道,那并不算什么不堪,而是时常由被金人北掠的宋女讲出、内容关于亡国之恨的悲哀故事。作为降金的宋臣,宇文虚中已准备好心怀愧疚地,听她正义凛然地讲完故事了。

但端端的故事,却让宇文虚中产生了一种不应当的感觉,仿佛端端的幸灾乐祸是高过她的悲哀似的。无论如何,这个故事是比较短的,宇文虚中甚至凭着次日酒醒后模糊的记忆,将它抄录了下来,使得事隔八百余年,我还能讲给你听。

“很久很久以前……”俗气的故事总是如此开头,讲述者以不负责任的语气告诉听者,此事与现世无涉,也无讽喻本朝的意味,信不信由你呵。

端端的故事也不例外:

“妾虽不是什么皇室宗亲,但原也是良家人。可恨三代的家门不幸!爷爷那时是旧党的人,写了些于盛世无益的书,说了些于盛世丧气的话,上头虽说不杀文官,但他自己却喝醉了酒,掉进汴河里淹死了。偏他是个清官,不比那些在官位上喜阿谀擅积聚的。爹爹倒也略识几个字,却承爷爷遗训,不去考取功名了。年青时是东京城里的木造匠人,好歹在城里有一处陋室,家在相国寺附近呢。娘连生了两个女儿,仍未为我姐妹添一个兄弟。

“至于后来,却因蔡相扩建宅邸,我一家人被赶出了汴京城——那时候贵胄是常常有官家赐第的,然而汴京城里,宫墙之外,积聚几十万百姓,哪里来如此多空闲土地供赵家人分配?于是受赐之人便作出谦恭体贴的态度,对那开封府和将作监说,他们也明知国家人力物力有限,所以自愿出资兴建,只要公家拨予空地便好。偏偏他们讨要的土地,名为空闲公地,却是城中人烟稠密之地。国初就有人落业,也不知如何建房人始终没有拿到盖着公事关防的文契。陋室虽破,可有的祖孙相传,进城安居已逾百年的不说,咱家曾用钱价买的也不说,只见拆屋令下,言称咱是贱民、刁民,便是无家可归。爹爹再要申诉吗,不只官员谴责,连一旁看客也道:‘你们这股顽民,好生可恶!你们侵占公家财物违律不说,还有狗胆出面告状!’

“于是那年,爹娘带着我姐妹二人,只好到城墙外搭棚暂居。寒冬还未捱过,京兆尹又运什么‘花石纲’,其中全是为天子营造的宫苑所需的奇石花草。可那奇石太大,难以过路,便又强令咱们棚户限期搬离。爹爹被征去皇帝的万寿山营造宫室了,娘在厨下倚着灶叹气。娘叫咱姐妹出去买米,可那日归家,便见家里静悄悄地悬着娘的尸身了。咱也不敢哭,好容易爹爹归家,草草安葬了娘,家便没了。爹爹是要将我姐妹二人卖入娼家的……”

说到此,端端眼里有泪珠儿打转,举袖掩面转过头去,沉默了半晌,再抬头时,已凄然泛笑道:“身在金国,何苦讲那些话。今日妾胡言乱语,搅了官人兴致,请别告知都统大人。百年弹指过,何不日笙歌?来,妾陪官人好好乐一乐。”

宇文虚中却依然问道:“何必如此拘谨?流落天涯俱是客,你别怕我。可我看你绝不像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行动举止也绝非自小养于倡优之家!你可别骗我。”

端端闻言略端正了容色:“官人就那么好奇?说出来可别被吓到!”见宇文虚中先是点头,又连连摆手,端端抬手把鬓边乱发上一支凤钗斜斜地稳了一稳,显露出一个贵妇人的仪态来,“——所谓宋室帝姬,徽宗之女,茂德帝姬,正乃妾身是也!”

宇文虚中闻言神色一肃,这回轮到他被唬得赶紧起身,欲要向端端行礼了。见宇文虚中此状,端端竟笑了一声,是真心实意、如少女般娇憨的笑声:“骗你的!你这傻人难道还真信了?……她呀,早在金人营寨便没了。”转而她又回到了先前的戏谑态度,“他赵宋官家的女儿是人,可咱也是个人,也有一段儿倍凄楚的故事,要给客人讲呀。”

“那年是政和二年,爹爹先是卖了我那长姐师师,过不多久又欲卖妾。幸而宫里派人出来选宫人,爹爹将妾略加收拾,应选去了。先是有婆子大致选过了,录了名姓;宫里却别出新巧,令画学里派了生徒来给画像,以便进给宫内官家和各宫娘娘们选人。给妾画像的是个姓王的小衙内,可他看着和妾一样,不过十五六岁。妾便愁道,‘你哪里能画得好!害我去了什么冷僻处所,可该如何是好?’他也不服气,向妾夸口道:‘我保你能够选上最好的去处!’

“在那画上,形貌不过是照实绘出,倒也罢了。小衙内却给妾手上那画扇上添了一枝月季花。妾不知缘故,还怨他画的‘奴面不如花面好’。画送了进去,妾还未及着恼,竟是宫里官家旨意,将妾分在了宫中掌书画的宣和殿侍奉。”端端说到此处,脸上也飞起一些月季红,浅浅地笑了一笑,“后来妾才知道,官家确是喜爱那枝月季。当时的画学里,除了那个小衙内,无人能够画好——原来月季的四时、朝暮、花、蕊、叶皆有不同;而他画的,是春时日中开得正好的一枝,分毫无差。”

“宣和殿里,堂上有斗八藻井,斗拱托架也绘着五色彩画,花砖砌地,通珠五明金银镀撮角的架子置着书画,如仙宫一般。妾原以为天子准是如那些拆百姓房屋的官儿一般凶神恶煞,不想他也是极温雅的人。在殿前的庭院里,妾从从紫檀架上取下他弹惯了的焦尾琴,官家悠悠扬扬地弹起他新谱的词来了。天子也是个画家,御笔所绘,画院里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隔着高足鹤膝桌上香炉飘出的香烟,看着他清朗的丰神,恍惚中他便是多情的唐明皇,甚至幻想,当了皇帝的妃子会有多少幸福呢?”

端端的魂魄仿佛回到了那处春风和煦的庭院,帐中阒无半点音声。约莫半炷香过去,才挺落寞地继续:“……终究是痴人妄想。不过如今想来,却可以道一声侥幸了——凌虐侮辱宋室后妃,看着她们生不如死,正是金人的乐趣所在;可咱还能以婢妾之身,苟且偷生。”

“也就在那年,我竟又在宣和殿见着了故人。”

“你那长姐,难道是原先汴京上亭行首,姓李名做师师,后来名冠天下的那位?”宇文虚中突然想通了关节,惊着打断端端讲话。

“官人想得不错。不过,这里说的故人,是那个为妾作画的小衙内。”端端抬头虚望着帐外透进的月光,一丝光拂过她嘴边,略出若有若无的笑影,“他数次以画献上,可天子仍觉未甚工,最后起了爱才之心,将他召进宫来,亲自教授他绘画之法。那时妾才知道,这位小衙内名作王希孟,已经十七了。他的面容清秀,眼光锐利,举止也文雅,宫人都爱见他。宫人们轮职,妾每隔五日才上殿侍奉,能见着他一次。可他也记得那日给妾画过小像,他见着妾心里也满是说不出的喜乐。每个五日后便成了妾最期待的日子。”

“那一次,官家赐他一块长长的宫绢作画。前一次妾见着他,那儿是一块白绢,一笔未下;可五日过后,便已见着高山,飞瀑,横岭,清溪,青山绿水逐渐开始在画上蜿蜒铺开。那时王希孟作画,妾在他身侧忙着递送笔墨,心里却似随他一并闯入了画中那奇丽的山水世界——和他牵着手在云霓间飞荡,在山林里疯跑,醴泉为饮,松子为食,走得累了便画上几户屋舍人家,被江河阻隔了前路便画上一只小舟,一座长桥……”

宇文虚中假意咳嗽几声,惊破了端端幻想的世界。

她这才清醒过来:“政和三年暮春,画卷终于完成了。可他不满意,甚至将画卷收了起来,托言画坏了,收在宣和殿里最不起眼的地方,并未呈给天子。他向妾说道‘所谓画,哪里能凭空制造,无端臆想呢?不光兰蕙芳草需要写生,大宋的江山仍需要有人真心实意地去写生呀,我要去完成这样的任务,珍重,珍重。’我不理解这是为何,在重重宫门重又关上之前,泪眼模糊地只见着他一个背影。”

“后来的几年,画院里蒙官家青睐来宣和殿观古人画作的画师,又有几人。妾问他们,也只言称不知。他们和王希孟都不一样——在盛世图景里作画,只要意境宏阔高远,倒也无须顾得景物真假。每年画院从画学里选人,总是官家选一句诗,命众人应景作画。所试之题,如“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自第二人以下,多系空舟岸侧,拳鹭于舷间,栖鸦于篷背,唯独魁首是画一舟人,卧于舟尾,横一孤笛;又如“乱山藏古寺”,魁首画荒山满幅,上出幡竿,余人所绘山中却露一峰塔尖或一角鸱吻。”

回忆如此零落琐碎,听者宇文虚中已带了些睡意了。端端的话语复又流畅温柔起来,仿佛忽然魂魄回到了现实:“那日我收拾完盛装画笔的金奁,正看着玉阶下新植的一排女贞,却听人说;‘端端,我回来了’。如是音声在耳畔响,究竟是何方人也啊?妾看了半晌,才认出眼前高大的男子,是从前那个小衙内。可是他那时说了些旁人听不懂的话,笔下的画旁人也看不懂,他说,‘天子的宫殿尽日增高,但是纯洁的山川却被这些人糟蹋得一天比一天减色,我只见着饿殍遍地,哪里有什么山河秀丽?’妾便劝他道,‘天子施政总是出于好意,定是底下的人误了这一番好意,把善政施成了恶政’。于是,他再绘的一卷画,连山川也是没有了,只有他出游时耳闻目见的流民百姓们,他要用这画向皇帝谏言。”

“现在想来,他的死就与这画有关。花卉竹木的真实是美的,那便好了。只是若往大处去写实,却更坏了。官家见画动了大怒,只投进火里拉杂烧了,不许他再进宫观画。后来,有人说,是官家一怒之下赐死了他;可也有人说,不过是他自己不得志,喝醉了酒要去汴河里捞月亮,淹死了……”

“妾却知道,他是躲进了那卷绘着青山绿水的画卷里去了。深宫中年年岁岁,孤寂的每个夜晚,妾都梦见他在山河里奔跑着。宣和年间,我已成了宣和殿里年纪最长的押班。那是宣和五年的一日,她进宫了——我那长姐,政和年间已是东京城里最出名的小唱,直到宣和年间,已为人称作‘行首’了。以最不堪最污浊的钱钞,同一个女人寻欢,竟是文人间顶风雅的乐事,全不见其中不堪处。盛名之下,甚至官家也闻声而动。后来甚至她还封了夫人,她求了官家,要与小妹相认。”

“那一日相见,官家弹琴,她在一侧忙着添香,侧身时胸口便微露出一截绘着著色山水抹胸——官家仍是爱画,更何况这样一幅‘丹青缀锦树,罗抹陵九关’的风雅衣物,”端端冷笑一声,“不过是收了画学里人的钱,刻意做作要替那人谋个画院的差使!官家要厚赏画师,我却想起那枉死的王希孟来,便寻了十多年前他画那幅山水长卷呈给官家……后来,官家只是看画,一句话也未说,第二日才遣人来详问了画是作于哪年哪月,拿了去下赐蔡相,又命他在卷后补了一截跋文。” 

“那年金军南下,围了汴梁城,先是要钱帛;给了钱帛,又要女人——汴京城里好的兵士没有,乐户娼家里倒是有三万五万倚门卖笑的婊子!平日里文人们赞她们,是‘朱阙玉云真仙子’,到了这时候只管搜捕了来,一队一队妆扮了强行送去,城里中等人家也只管看笑话——不过是下等人,又是那杀了还污刀的婊子,送去只当清理城市,也不算糟蹋。可金人仍不乐意,要城中出五千处子,这回便是从罪臣之家与中等人家里出人,哄骗闺中的少女们说是进宫,却是一乘乘檐子直抬入金营!可那些人还说,为了大宋的太平天下,‘不得不如此’!再后来两帝出降,城中妃嫔媵嫱、王子皇孙,各各造了册子,金人亲到汴京城里搜捕。大宋可算没了,汴京城里一层层清理出去,最后可不是轮到赵家人一大家子,亲亲热热到北边过活?可不是比下等人值钱?”

“金人抢到宫中宣和殿里来,几个小宫人在里边尖叫着乱窜。咱逃着一个大兵,却被满地的遗珠碎玉绊着跌下去,双手乱转,好容易抓着一处木轴凭依,却见是一张长画散下来,画的是‘杨家有女受君宠’,虢国夫人等一众丽人们骑马出行的图景呢。昔年御笔苦心描绘,金人却全不在乎,在地上踩作一团。焦尾琴也自有妙用,劈作几块,恰可烤那艮岳御苑里养的白鹤来吃。咱虽害怕,不过想起爹娘便是因为建那御苑才没的,也颇有些解恨的意思。后来出城时,在汴京城的废墟里,隔着抢掠着的,烧杀着的,咒骂着的金军,看见远远的天幕被火光染得辉煌,倒是真如画儿一般,一滴圆日囫囵着坠下去,有只白鹤从城头飞过,哀哀地飞走了。”

她后来的经历,宇文虚中已然知晓:金人南征,端端被掠入金人营寨。再过一年,被辗转卖到云州,成为完颜粘罕府上的侍婢。心怀巨恨,但国仇与家恨,究竟该如何算来呢?

宇文虚中闭上眼,仿佛同端端一般,看到了那个拿着画笔的少年。他紧抿着嘴,凝神于笔尖之上,丝毫没有察觉身旁看画的宫姬。每当他画完一个形貌丑陋的流民时,他的眼里就会闪过一些带着希望的温柔神情。宇文虚中想想自己,也不过是为了将来的抱负,对有的人抱有希望,才甘愿守着眼前的黑夜罢了。在这茫茫的夜色中,他决定了他的去向。

日出依旧平静而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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