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急

长期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为学生时代的我信奉的教条，我因此理所当然地对很多事情不予深思熟虑，只图赶快完成。直到走上社会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认识到，赶来赶去的我终究是成了个极其平庸的人，我没有成为所谓的“成大事者”，反而连作为普通人的生活都过得粗糙无比，我才开始看到自己身上的毛病所在：忍耐过程，慌不择路，横冲直撞，误入歧途，迷途知返，手足无措，狼吞虎咽，不予咀嚼，走过路过，全程无视，不愿总结，遑论经验？我就是这样一个只管埋头赶路的人，一心只想快点到达目的地，与之有关的过程，我不堪忍受，更不加思索。

这种“赶路”的节奏，常常让我连花时间确定方向的步骤都省了，一个字就是“快”，行动比脑子更快，撞到了南墙再重新开始，继续撞，反正撞几次总会找到对的那个门。是的，我就是这样一个鲁莽、没时间思考的行动傻子，妄图行动比思维快，做事比别人快，我全然没有一刻停歇的思考间隙。反观自己，我害怕思考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恐惧，害怕自己一思考就被假想敌甩到后面去了，我怕落后，所以就直接采取行动，哪怕是错的。

我在生活中常常犯低级错误。比如端一碗汤到桌上，会莫名其妙的将汤洒了，或将碗摔了，我会看到，其实我放下汤的动作会比我准备放下汤的想法更前一步，这样我就常常显得愚蠢鲁莽，常常犯相同的错误，但其实是手比脑快所造成的行为失调。

也许节奏慢一点，事情不多的时候，我犯错误的频率会低一点。可是一旦忙起来，一件事情连着另一件事情，又被堆叠着，这样的时刻，我很容易就急躁莽行，需要静下心来，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慢慢来，给每件事应有的时间去处理，你拥有足够的时间。这样我才能艰难地遏制住自己的心浮气、恨不得一口吞下个大胖子的冲动。对我来说，一件事一件事地慢慢去处理，是非常困难的，我总是感到一种催促的力量在控制着我的一举一动，那是一个浮在我头顶的缺乏安全感的自我，时时刻刻在叫我：快一点，快一点，没有时间了！这是一种非常恐慌、根本无暇思考、急不可耐要采取行动来应对一切的恐惧，即使是采取错误的行为，也一刻不能缓，否则我就被落后的恐惧袭获，那是“我”以为的最可怕的遭遇。

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被这种固定模式所控制，我的很多行为都已经成为机械化的动作，缺乏筹谋，仅仅只是为了追赶，超速，不被超越。

过程对我而言，变成了忍耐、煎熬、对目标的牵制、是拖后腿的存在。我只着眼于奔向结果，追求的是直线运动，而且是子弹般的速度，从出发到目的地，瞬息之间，才是最快，否则一切流程、手续都会被我暗中斥为繁文缛节，以充满应付的态度去处理，中间颇多抵触内耗，直至get what I want , 才会有些微的愉快，但是不能满足，因为急于求成的结果总是差强人意，很难称之为合格品，更不敢与卓越有一丁点的瓜葛。这便是“上进心”极强的我最终也只是一个平庸无为之人的根本原因。看起来我上进，好学，但是一切不过是烟幕弹，我没有时间，注意，是“没有时间”， 去get 优秀的思维模式、技巧、能力，我只是一个重复行为的木偶，充满了不安全感，惶恐地跳来跳去，这是一种“伪上进”，为了优秀而将一切与优秀有关的东西通通不耐烦地摒弃，最终如愿以偿达到了“快速”的目的，成为了和初衷背道而驰的平庸者，这就是我的上进逻辑。

仔细一观察我的逻辑，就会发现所有行为背后的原因都是“没有时间”。是的，没有时间思考，所以我得立刻采取行动，否则我就会“迟到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种悖论，是如此荒谬可笑，可是我“没有时间”去思考“对错”，只图快速反应。这背后是一种怎样的“催命符”般的恐惧？大概是落后者追赶超越者时，明知无能为力却不肯接受现实、绝望中的最后一根稻草——既是无法规规矩矩地去赶超，那就走捷径，努力跨越吧，只要采取的行动快于他人，也许就实现了超越——这应该就是我曾经作为学生时的真实心理。初中时，作为从乡下转学到市里的后进生，我确实通过正常的勤奋路径超越了很多优等生，可是到了高中，却越来越吃力，不肯相信失败不肯接受自己的能力有限，我选择了跳跃，选择了快速反应，选择了“没有时间停顿”的先下手为强，我以为这是通向囊中之物的捷径，其实最终不过是和自己的目标渐行渐远，只落下了一种被人断为“性格命运”的坏习惯——手比脑快。

捷径，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词汇，同时也是一种吊诡的存在。它是这样一种东西，你刻意去寻找它，你就偏离了正确的轨道，你对它视若无睹，它却在目的地等你——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生活中很多美好的东西都是如此的可遇而不可求，一求便成阔别，也许这就是老子提倡“无为而治”的基石。

如今，我常常面对自己的陋习，仍常常收拾它的残局，我不断提醒自己：慢一点，你有时间。你手中的每件事都值得时间和空间的眷顾，不必急。无论用文字记录的方式自我提醒，还是在日常生活中自言自语，亦或是在心里暗示自己，我依然免不了故技重施，但是我决心抛弃“结果导向”，远离“直线运动”，就让自己享受这个缓慢的改错过程，毕竟这也是“不必急”的一部分。

我渐渐懂得，在人生之路上，没有捷径可走，不接受任何催促，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循规蹈矩，自是一种快速通道，正如“老牛明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我们总归可以通过脚踏实地的勤勉到达我们所愿抵达的境地，不必急。

写于2019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