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修的愿望由来已久,一是出于好奇,二是对inner peace 的渴望。
一面觉得人生无常,任何苦心孤诣的追求都是一种我执,一面又觉得凡事得过且过的人生过于寡淡,食之无味。
在两种生活态度中忽左忽右,以至于总是在佛系青年中看起来太红尘,在红尘青年中又太虚无。其结果就是,既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岁月静好,又不能像真正的虎狼少年一样在红尘热浪中尽情翻滚。
当听说有一个地方,不用出家就可以像出家人一样与世隔绝,持戒修行时,我当仁不让地报了名。
我要去体验一次纯粹的“佛系”生活,给这颗左奔右突的心找个出口。
1)
“姐,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想不开?”这是我妹在得知我要去禅修后的第一反应。
禅修的10天里要上交电子产品,与外界切断所有联络。如果知道我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消失10天、音讯全无,我妈会报警的。如果知道我是去禅修,那她可能直接把我绑到医院去,怀疑自己的女儿得了抑郁症或是癌症之类的不治之症。
为了省去担心和解释,我对家里人说自己去乡下走基层了,穷乡僻壤没有信号,勿念。我妹是我留了一手,我把禅修的地点和紧急联络电话给了她,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是因为心里没底。对于禅修,我不是没有疑虑。
我看过《羊城晚报》推出的《癫狂的“灵修”》调查报道,当时人民网的评论标题是:宣扬“换妻”的癫狂“灵修”敲响了怎样的警钟。
身心灵修炼这种事容易走火入魔,佛系与魔系只在一念之间。
而我之所以敢于坚定禅修的信念是因为有诸多名人为禅修代言,最有名的当属乔布斯。乔布斯是禅修的狂热爱好者,终身保持静坐、素食的禅修习惯,甚至因为吃了太多的胡萝卜沙拉而使皮肤变成橘黄色。长期的禅修磨练了乔布斯对直觉的欣赏能力,培养出极致的专注力以及苹果特有的极简主义审美观。
禅修也分很多流派,乔布斯所修的禅法属于日本“曹洞宗”,据说马云马爸爸修习的是道家的禅法。我参加的是发源自印度的内观禅修,同修者中有五阿哥苏有朋。
2)
如果你想体验一段隐世独居的生活,不问世事,潜心修行,建议你去参加短期内观禅修。
内观中心设立在远离车马喧嚣的寂静之地,我所在的内观中心为禅修者提供带独立卫浴的单人间、生活用品,以及精心搭配的营养素食,并且,全部无偿使用。
唯一的要求是,早4:30起床,晚9:30熄灯,你要严格按照中心的作息表定时到禅堂静坐修行,并且期间遵从戒律——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过午不食,以及禁语。
没错,禁语。禅修期间不得与同修者有交流,说话、阅读、写字、肢体接触这些都不行,眼神接触能免则免。大家连走路都下意识地轻放脚步,整个内观中心散发出一种“神圣的静默”气质。
心外无物,在这里,你需要忘掉自我以外的世界。不见天地,不见众生,见自己。
内观,顾名思义——向内观察自己。前三天,禅修者们每天在禅堂静坐10几个小时只做一件事:观察呼吸。
当你试着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呼吸上时,你会发觉心猿意马这个词太形象了。你的心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的想东想西,妄念丛生。
佛教说这是散乱心,禅修要修炼的第一步就是要主宰自己的心,让他专注在当下鼻孔间的一呼一吸上。
当你发现注意力从呼吸游离到别处去时,觉知这个事实,然后不慌不忙地把心收回来,继续观察呼吸。游离,收回来;再游离,再收心;如此反复。
开始时,你可能走神了几十秒后才有觉知,慢慢地几秒内你就会察觉。反复用功练习,你走神的时间会越来越短,到最后你能坚持长时间一心一意地观察呼吸。
当人的心变得专注时,身体也变得有定力。我们在电视中看见高僧大德们打座时岿然不动,那是长期修行的结果。
3)
观呼吸在禅修中属于打基础,真正的内观练习从第4天开始。这时,禅修者们由观察呼吸进阶为观察身体每一寸发肤的感受,不断地重复观察,直到你可以感受到身体每一处的轻微震荡感。
在我理解来看,所谓的修行是通过观察身心的实相来了悟生命的真谛。
当你能够感受到全身上下的波动感时,你就接近于“解脱”,因为你证悟了一个实相:自我其实是由不断波动的原子组成的,这些原子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反应和变化。所以人和万物一样,都存在于霎那之间。这就像你把手伸进河流里,每一刹那与你手部接触的水都不是同一滴水,因为水是流动的。
一切均处在无常变化中,我们所看到的万物都是连贯变化的虚幻假象,所以对生活,不要有任何的攀援执着。人生的大部分痛苦都是由贪嗔痴这三根本烦恼而起,通俗来说就是三种人生境遇:得不到、不想要、想留住。当证悟了无常,才明白贪嗔痴都是无明的表现。
在禅修中,当你像一个旁观者一样静静地观察着这些感受时,你会发现这些感受总是在升起、灭去,灭去又升起。比如你脖子痒,你很想挠一下,但只要你把意识从脖子转移开,痒的感觉终究会灭去。所以在反复修习中,禅修者要训练对这些感受的平等心,即不论是哪种感受,喜欢的或厌恶的,不拒绝、不贪恋、不做任何反应,只是去觉知。
当你能够让感受任其自生自灭时,你就不会轻易被情绪所绑架。当愤怒的感受升起时,你能够快速觉知它,并且可以从容而冷静地看着它升起又灭去。
《自控力》这本书中表明,科学已经证实人的大脑是可以如肌肉一般被训练的,我相信人的心也可以是被训练的,所以禅修无关宗教信仰,而是的的确确会影响人的心智。
不要问我为什么长期修行的乔布斯依然喜怒无常,这些被上天派来改变世界的人不可与我等凡人同日而语。
4)
当你不贪不嗔不痴时,你就会收获内心的平静;当你能够冷静地旁观自己的感受升起灭去时,你就收获了平和。所以按照理想中的结果,修行到最后一定是让人收获inner peace的。
但事实上,第4天的时候,我就放弃了内观练习。
当时是由观呼吸改为观察感受的第一天,空旷的禅堂寂静地近乎神圣,任何一丝声响都像是一种冒犯。就在这时,男学员区域突然传来抽噎声,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了母亲,慢慢地由抽噎变为泣不成声。
这让我心里生起一丝警惕。在每晚例行开示中,老师将内观比作心的一种手术,要开刀拿掉心中的不净杂质。我怕自己的心被打开后就变得不像自己了。我的确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可我也不想让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我想起了接待我的法工,那是一位短发中年女性,耳鬓的发梢全部掖在耳后,毫无保留地露出整张脸。这张脸像一副静态人物画像,只有眼球在低频转动,连说话时嘴唇的张合都显得若有若无。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望着眼前这双眼睛,像看一张白纸,读不出任何信息。
如果离苦得乐意味着永恒的安详,那么如果没有嗔恨,何谈谅解?没有贪婪,何谈释然?没有痴心,何谈深情?如果这一生只剩下安乐,那该是如何贫乏无味的一生?贪嗔痴恨,三千烦恼,这些才是真真切切的人生啊。我怕修行的结果是让自己变成一张永远满脸平静安详的人物素描。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更加剧了我的担忧,禅修绝对不是随便练练,我在禅修的几天中几乎每晚都会有异常清晰的梦境,清晰到足以让我混淆现实与梦。身心灵的隐秘世界里,满是神迹,通往黑暗与光明的路,纵横交错着。
禅修课程一旦开始便不可中途退出,所以此后的几天我依然定时去禅堂静坐,但已默默停止了练习。
与世隔绝又无所事事的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认识到自己不可能做一个纯粹的佛系青年。我想要痛快地活,想要大声地哭放肆地笑,想要在红尘热浪中继续翻滚,让苦和乐都更有味。
生而为人,既然做不到随心所愿,至少也要图个尽情尽兴,才不枉费人间这一遭。
活着就是一场修行。纵然我的心有诸多的杂质,我希望它可以历经岁月的涤荡,一点一滴地变得剔透。
5)
禅修的最后一天,我终究没有战胜内心的旧习气,恣意行事,带着冲动和好奇从一个侧开的小门溜出了内观园区。我带着还俗一样的喜悦,在附件溜溜达达了一个小时,回来后发现小门被锁上了,我被关在了园区外面。
在门外苦等了半个钟头后,一位法工发现了我,对我的行为感到无法置信,把我安排在一个小禅房里,等候老师发落。
后来我被告知,我的行为破坏了园区的“结界”,影响到了所有人的修行。
在老师居高临下的审视中,我的心理防线不受控制地崩溃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孱弱的像个婴儿,渴求母亲的抚慰。像是被某种气场降服了,我涕泪横流,觉得自己错得一塌糊涂……
与老师的这次单独会面至今记忆犹新。我想到江歌母亲与刘鑫见面时的情景,江歌母亲执意要一把比刘鑫更高的凳子,俯视她。当一个人居高临下地打量你时,你的道德和情感也会同时处于弱势,你会变得脆弱。尤其是,俯视你的人是一个盘腿端坐在法台上的人,那一刻,你觉得这个人接近于神。
如果说旅行是身体的放逐,那禅修,就是心灵的游历。这趟心灵之旅,波澜壮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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