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艺术”,有人会觉得有点虚。说到底,没有人离了它不能活。
它又实实在在地很重要。
龙应台曾说:“在一个文化厚实深沉的社会里,人懂得尊重自己——他不苟且,因为不苟且所以有品位;人懂得尊重别人——他不霸道,因为不霸道所以有道德;人懂得尊重自然——他不掠夺,因为不掠夺所以有永续的智能。”在这里,“文化”二字如若换成“艺术”,大抵也是不错的。
艺术有领域,博大浩瀚,无边无际。在迈近感知它的门槛之前,需要一位领路人。
李霖灿是艺术史家,上个世纪80年代中叶从台湾故宫博物院副院长任上退休。台北故宫有镇馆之宝《溪山行旅图》,相传是北宋范宽的作品,但没有人在画上发现画家本人的签名。他45岁那一年,在《溪山行旅图》右下处骡队后方的树丛发现“范宽”二字,解开了这个持续了900多年的谜题。“前半生玉龙观雪,后半生故宫读画”,是先生对自己一生的贴切总结。
这样的先生写出来的《天雨流芳:中国艺术二十二讲》,文好读,料扎实,一卷在手,让人不忍放下。在读得大呼痛快之余,难免心生一种侥幸,我是不是也借着先贤之力,将艺术之门稍微推开了一条缝呢。
1 石榴
国人喜石榴,从来把它看作多子多福的象征。
画石榴的人多,但意趣又各不相同。
宋/吴炳《榴开见子》 《榴开见子》局部南宋吴炳画《榴开见子》,团扇册页上,一只扭曲婉转的鸟儿,高踞在石榴枝上,枝上的果实已成熟,裂开见子。南宋有一位叫翁森的诗人,做过一首题为《四时读书乐》的诗。当中有这么一句,“好鸟枝头亦朋友”,用在这画上,很是贴切。
明/徐渭《榴实图》被吴昌硕称之为“画中圣”的徐青藤,一生充满动荡。二十岁中秀才,之后历经 八次考试都未能再中。1558年,37岁的徐渭,被浙闽总督胡宗宪偶然发现,邀其入府,充当幕僚。但没过几年,在明朝末年的权力争斗中,胡宗宪被牵连,冤死狱中。生性执拗的徐渭,忧愤至极最终发狂,自杀多次。在一次病发中,因怀疑继妻张氏不贞,将其杀死,他也因此被关入牢中服刑七年。
1593年,徐渭在穷困中死去,终年七十三岁。离世时,他身边只有一只相伴多年的狗和一床干草,再无其他。
《榴实图》里,以对角线的构图,画了一枝倒垂的石榴。让人在意的是,画面上的题诗,“山深熟石榴,向日笑开口;深山少人收,颗颗明珠走”。明珠散落荒野,能甘心才怪。
清/传棨《石榴图》传棨是朱耷出家的释名,我们更熟悉他的号“八大山人”(一度以为是八个人)。他有一个大得吓死人的背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九世孙。但他又一生为其所累。1644年,甲申巨变,明清易祚。他从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沦为亡命之徒,之后出家还俗,或疯或哑,在颠沛流离中成为一代书画宗师。
这一《石榴图》是他晚年的作品。画面极简,用笔老辣,满纸苍凉。明亡后的朱耷,背过身去寄情书画,看似与世隔绝,但他一生始终背负家国衰亡的痛,“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
清/恽南田《花果册页·石榴图》当然也有敞亮的石榴。
与朱耷一般,明末清初的恽南田,一生生活在民族矛盾极其尖锐的时代。但他的“没骨”花卉设色明净,格调清雅,走的是清秀愉悦风。上题“看他开口处,谈笑落珠玑”的裂口石榴,没有悲愤的情绪,倒倾满赞赏的姿态,虽已是成熟的果子,但意外地有了勃然的生机。
我们经常说,一千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勒特。同样的,一千个绘画人笔下也有一千种石榴。我们看的是石榴,读的是画石榴的人,他的故事和人生。
2 证人
先生说,艺,皆史也。艺术品物一直都是历史上重要的证人。
公元641年,一个在历史上知名度很高的姑娘出嫁了。
去夫家的路,不是一般的远,她西出长安,经甘肃到青海,一路往西南而行,行程有3000多公里。1300多年前,这条连通中原腹地和雪域高原的古道,依然回荡着金戈铁马悲怆的余音。16岁的少女身后送嫁的队伍蜿蜒浩荡,她的陪嫁有“释迦佛像,珍宝,金玉书橱,360卷经典,各种金玉饰物”,有大量的书籍、乐器、绢帛和粮食种子,还有一批文士、乐师和农技人员,活脱脱一个豪华版“文化访问团”和“农技队”的结合体。
她要嫁的男子比她大八岁。在西南地区那个举足轻重的强邦,他是一邦之主。12岁那年,父亲被害,他继承父位,平定叛乱,又带领一度四分五裂的部族走向统一。史书记载,他“为人慷慨才雄,常驱野马嫠牛,驰刺之以为乐”,说是“英雄”并不为过。部族刚刚崛起,年轻的君主,清醒又热切地希望学习新东西,来滋养自己治下的土地。他数次向大唐的天可汗求娶,甚至不惜发动了一场绵延数年的战争,最终如愿以偿。
公元642年,送嫁的队伍走到了黄河的源头。在青海的扎陵湖畔,这对年轻的夫妻第一次相见。
有人统计过,在动不动就“和亲”的唐代,不到300年的时间里,一共确定过20位公主与10个不同民族的和亲,真正成行的有16位。文成是最知名的一位,“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
《旧唐书》对于文成公主和亲吐蕃是这么说的:“(贞观)十五年春正月丁卯,吐蕃遣其国相禄东赞来逆女。”“逆”有“迎接”之意,也就是说,当年代表松赞干布来迎娶文成的,是他的国相禄东赞。
史书中的禄东赞,“虽不识文记,而性明毅严重。讲兵训师,雅有节制。吐蕃之并诸羌,雄霸本土,多其谋也”。在藏文史籍中,他率队去迎娶文成公主,是一个情节曲折又充满神话与传说色彩的故事。当禄东赞带领吐蕃使团抵达长安时, 还有别国使臣也到长安请婚。唐皇要求以“比试智慧”的方式决定公主的归宿,他出了七道试题,也有说五道或者六道的,来试婚使,最终禄东赞取得胜利, 为吐蕃赢得了文成公主。也因为促成了这桩婚事,据说,在藏北地区,禄东赞至今还被当地人当作“月老”来信奉。
那么,禄东赞长什么样子?胖瘦如何?
他有照片,还是彩色的。这就是绘画史上有名的《步辇图》。
步辇图有人说,唐代的宫廷画家群,作用如同现代官方通讯社。阎立本是其中的翘楚,他出身官宦,母亲是北周的公主。因画技高超,阎立本深受太宗喜爱,曾官至宰相,画的多是宫廷大事。《步辇图》是其传世名作,画的就是禄东赞朝见太宗的场景。
画中左二是禄东赞,他身材瘦削,穿着细花小衣,衣服上还挂着有流苏的荷包。那时那地的禄东赞,持重有礼,诚挚恭谦,甚至显得有几分拘谨。吐蕃派遣到唐朝的这第一位重臣,在画中活了。
3 异同
说到中西方的艺术,我们总是习惯性地去找差异,但在先生笔下,中西艺术的“同心相映”却很有趣。
1971年,先生经过欧亚交界的伊斯坦布尔,在陶比卡博物馆,看到一幅以同心圆做构图的睡猫,惊讶之余,一度认作是台北故宫沈周的猫图,甚至引发当地陪同人员的不悦:“这怎么会是你们的猫图,这是我们的神猫,有它在此挂着,我们这里二十八个大厨房,就没有一只老鼠敢出来偷东西吃。”
左:《同心圆睡猫》;右:沈周《写生册:猫》沈周的猫,和伊斯坦布尔的猫,变现的都是天气略寒时的猫,蜷曲在一起,“全身是一个大圆,头部又是一个小圆,盘尾仰头,天然地形成了一个同心圆的构图”。若不是沈周的猫图上有自称“十全老人”的那个皇帝题诗,怕真是不容易区分。
左:库尔贝《花篮图》;右:李嵩《花篮图》这种巧合,又绝非个案。
法国的写实派大师居斯塔夫·库尔贝,画过一个花篮。而早在库贝尔出生五个多世纪前,中国南宋一位叫李嵩的宫廷画师,可以说是他的知音。李嵩是浙江钱塘人,出身贫寒,少时曾做过木工,后被一宫廷画家收为养子,承授画技,成一代名家,宋光宗、宁宗、理宗三朝画院待诏,有“三朝老画师”之称。李嵩对应春夏秋冬四季画过系列《花篮图》。夏季《花篮图》在北京故宫,冬季《花篮图》则藏在台北故宫。
地域不同,时代有异,但两位绘画人,都以在精致典雅的藤篮里,插满水灵鲜嫩、娇艳多姿的时令花朵的方式,形似神肖地展示了静物的美。
丢勒《野兔》 崔白《双喜图》(局部)德国人丢勒画过一只让全世界景仰的兔子。
中国在北宋时,有一个画家叫崔白,比丢勒早生了400多年。《双喜图》是其传世名作。秋风里,木枯草衰,两只山喜鹊,一只栖于枝,一只在空中飞。鹊鸣,于是兔惊,画面是淋漓尽致的荒寒之意。
看了两人笔下毛色相同的两只兔子,“动如脱兔”一词,也就在你心里活了。
所以说,中西双方尽管历史发展的轨迹不同,但人总是人,在艺术上到底血脉相通。正如先生所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是谓大同;因时制异,因地制异,不妨小异也。”
艺术如此,人与人之间,也当如是。
《天雨流芳:中国艺术二十二讲》,李霖灿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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