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帆

书是一叶帆，淡蓝，飘在深绿色的水面，岸边青荇扶摇，那是春天的池塘。

趴在窗户看，我觉得好美又好笑，爸爸也在笑，除了快步下楼走向池塘的眼神有点慌。

爸爸手执晒衣服的竹衣叉，穿着长筒的雨靴，最长的那种，乡下过年的时候光塘捉鱼才穿，他一步步试探着走向池塘的中央，浅绿的浮萍被划得零乱。

“我让你去拣，水里头拣起来也是字迹一麻粘了！”妈妈站在阳台上，嘴角有一丝胜利的幸灾乐祸的笑，咬牙切齿为落入池塘的书算死八字。

那时住在爸爸工作的粮站。这二层的长长的楼其实是栋粮仓，后面有一小片水域，算是口池塘吧。一楼堆满稻谷，二楼是面和油，后来二楼尽尾改了四套住宿，我家住在最后一套，靠里面的房间窗户临着池塘，爸爸下班喜欢坐在窗前看书。

今天书被妈妈抢着，只要有火气并不费力气，顺手就甩向窗外。

一本书就那么重要？小小的我也飞快地下楼去，步爸爸的后尘，踩着屋侧那架露天的铁楼梯。

书，比鱼乖，一动不动地浮着，只等一杆竹衣叉轻轻地向岸拨近。爸爸将湿透的书递给我：“我帮你妈生炉子做午饭去，你摊开太阳下晒着。”爸妈偶尔的吵架永远是妈妈一个人在生气在骂人，爸爸是笑是认错的一方，我一点不受惊吓只觉得有趣。

其时妈妈已经在准备木炭和煤油，因可气爸爸沉迷书中忘记换藕煤而灭了炉子的怒火已和打捞上来的书的水淋淋中和了。我将书立放在一楼的水泥坪，尽可能使书页分开的多一些，让湿透的文字快快脱离水分的困扰。封面渐渐回归淡蓝，巜围困》两个字像阳光一般金黄，下面一排小字很有趣：亚·恰科夫斯基 著。

风不断地吹过来，左边面条车间外，绳子上挂着好多排银丝般的面条，闪着洁白的光整齐地轻晃，右边樟树叶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像熟睡中的孩子那均匀的呼吸，一片生机 。风拂过来有隐隐的麦香，收尾的樟花就落在书上。

爸爸说过纸上的字是有香味的，我凑近闻，闻到米饭的味道。我家的炉子又燃了，高压锅旋着气顶嗤嗤作响。

春日阳光还短，不等书彻底晒干就和云朵一块化成西天的一抹霞。妈妈从不看书，她那时在贸易公司的批发部上班，只对阿拉伯数字敏感，她用理性看待生活，偶尔用小横蛮搞定爸爸。阅读的感觉是私享的，也许很难传递给他人。但妈妈心里是认可读书的，有时爸爸将书中幽默的段落念给她听她，她也奇怪而开心地大声笑。她从我手里拿过书：晚上放在炉子边，一晚就干，你好好上学，以后就懂得书里的东西，念得清那些坳口的名字。

书弄干后，妈妈打开瞧：还好，字清楚，没有一麻粘。估计妈妈当是我用圆珠笔写的作业浸了水，担心那些字会泡得肥大模糊。

但是许多页都不平坦了，爸爸抚弄了一翻，合好用称砣压着。它，终于回归了自己的团队。这部小说集️六本。那个时候，物质的欠缺才算欠缺，买一堆书，不亚于冬天做件呢子大衣的奢侈。所以，落水的书，爸爸像抢救呢子大衣一样救起，小心翼翼地让之复归原样。那么珍惜。

珍惜的东西，应该是自有被珍惜的道理。

我开始了寻觅。《围困》是前苏联的一部长篇小说，写于苏联霸权扩张时期，小说有对二战历史史实的回顾，对战争结果的叙写，对国家命运走向的解析。那时小小的我还看不懂，并不像爸爸那么喜欢。我的眼光落在其他的书上，书才那么几本，我记得清楚。《红楼梦》，巜画皮》和巜高老头》是连环画，《西游记》，巜封神榜》，巜福尔摩斯》，巜凋谢的花朵》，是和《围困》一样的厚砖，还有两本薄薄的彩色画面的巜大家电影》。我都喜欢。还有一本薄薄的没有封面的小说，写的是一个吉普赛少女的遭遇，具体细节和内容已记不得，只记得文尾少女历尽磨难终于攒够了钱，第二天就可以实现梦想，清晨，却发现钱不见了。我和她一样哭得一塌糊涂。文字够好，无关它是虚构还是写实，令人沉醉的阅读是因为文字可以让你体验到觉知的丰富与幽秘，如同春天的池塘会融化冰雪，绿色开始从容漫生。

当然，我不敢看连环画巜画皮》中青面獠牙的鬼的那一页，却着迷于随着福尔摩斯去经历探究各种的古怪惊悚。多离奇的案子也可以掘出真相，你必须相信，世界️没有完美的犯罪。只有完美的阅读。

没条件拥有和翻阅到更多的书时，仅有的几本书就读成了自己心目中的经典。由然而生的喜爱日渐隆重，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相逢，各种感动与释放，只为成就一次久远的珍惜。

长大后偶然的一次，在朋友家的书柜上看到一本旧书巜我们这里已是早晨》，作者竟然是亚·恰科夫斯基！我忍不住从拥挤的书丛中取出，与巜围困》的曲折而凝重的风格笔触不同，小说描写了二战结束后，苏联人重新夺回了被日本人占据的库页岛，小说中引人入胜的地方，是用诗性的语言，描写了国土令人惊叹的美丽，特别是库页岛周边海域的那种透着一种忧郁气质的深蓝色泽，在他的生花的妙笔下，像座神性而绝尘的幻海之城。这是二战结束后的库页岛，我心知，那是我们失去的国土。美，忧郁得可望而不可及。朋友允我借走，我摇摇头，合上书，塞进书柜原来的地方，回复它久不被翻阅的样子。无人知晓，泛黄的某页多了一声很自然的叹息。

后来，一路上走来。书，成为了生活中的最常见之物。像水果蔬菜衣服一样平常，一样唾手可得。名著，诗集，传记，杂志，有古典的有时尚的，从书柜到床头，沙发，触手可及。有句话言“书非借不能读也”也，偏巧我是不喜欢借书看的，借，总要惦记着还，碰上好书，过一遍是不够的，回想时忍不住再去看，它却不见。但️有一些书，冲动之下带回家，后要么只看了头几页就罢手，要么走马观花一遍。书，多了，珍惜的感觉，却远离。

世界总在朝充盈的地方奔赴。物质的，精神的。活在书多的时代，是幸运的。有任性的选择，就会失去珍惜的能力。

前天，和朋友们一起去了市图书馆，在市郊，新建的，首去。宽大，先进，智能，无疑是一座现代化的藏呈阅览的书香之处。安静明亮，远有青山环绕，近有绿树掩映。我说，假期让孩子来这写写读读，太好。有人问，这儿网络好吧？罗馆长点头：网络全覆盖。我心突然暗笑：要是没网络，它就更适合静静地阅读了。

面对偌大的阅览室，一架架的书像无数智者的殷殷的目光。我办了借阅，余生可以分文不花，看遍整座图书馆。四本书，带走。

后告诉朋友我借了书，他说，你看得过来吗？一个月看不完，可续借，手机上操作就好。他笑，时间有限精力有限，别浪费，最好挑经典的书看。

爸爸的书柜，那套旧到封面已用透明胶粘了几层的巜围困》仍摆在最顺手的位置。我床头的书，也是若干次接受我的回眸，并记下了我指尖的温柔。

一世光阴给予我们的时间依然有限，灵魂，免不了被污染，退转，占据，可以累计叠加的无非是学习经历后所得的智慧。长情，爱与慈悲，我们一点点储备。幸好，有景仰，温暖和自愈的书香紧紧相随。琳琅满目的书，再不需要也给不了珍惜的感觉。那么，珍惜这份好书随心阅的幸运吧！

看书里，一场雪舞打开一扇梅园的门，一缕炊烟写就一封年少的信。

只是，有哪一本，还会像一叶帆，飘在春天的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