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一瓢黄河水

作者: 陆星渊 | 来源:发表于2022-12-31 08:11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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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小的时候,在电视上看到一个人河边打拳,那河很宽,滚滚咆哮的河水如万马奔腾而过,河水混浊,像流动的泥汤子,连岸边也是空无一物的黄土丘,在跌宕纵横的黄土地上,突兀的一块大石,那人就在石头上打拳,峭立险地如盘山之松柏,不动如山岳,配上那几句歌词“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这画面给当时的我造成了很深的震撼。父亲说,那黄泥汤子似的大河是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那人叫霍元甲,是个名族英雄。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脑袋里幻想着黄河,幻想着自己也能站在水浪滔天的黄河边打拳,跟霍元甲一样,我试图在村子附近寻找黄河,东山上有许多山泉,积年不断,夏日里顺坡流下来,冲出一条条溪流,溪水冷冽而纯净,捧起来喝一口,有丝丝甜味在口腔回甘,但这孱弱的溪流与波澜壮阔的黄河相比直如萤火比之皓月,缺乏震撼人心的威势;村北有东西两百米的大坝,从小围山一面截出一方水库,水极深,泛着幽邃的蓝色,又极广,北面群山的溪流都汇聚而来,只是这水因被困一处而波澜不兴,虽静而如死水,没有黄河奔涌前行的蓬勃生命力,我也不很喜欢;水库一到夏日里,雨水旺盛的季节,水面极速上升,大坝就很危险 这时候就会开闸泄水,水穿过闸门进入修好的水渠,沿着水渠一路南下,一半奔向远方,一半融入村边的小河,小河无名,在华夏大地上,无名的山很多,无名的河流更多,但这些无名的山河并不因地域的窄小而被人们忽略,我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水与土 就是这千千万万寂寂无名的山与河,村里的小河一旦容纳了水库开闸倾泄而来的水源,也会浩浩荡荡生出一些威势,跳脱着奔向南边,沿河的草丛里,鸭子与水鸟都避之不及,唯有根植在河岸上的杨树与柳树,任凭河水从脚下呼啸而过,但这河水依旧太清了,相较电视上那黄泥汤子一样的黄河,村里的小河太过俊秀,即便雨水充足的夏季,也只是小打小闹,终究不是我梦里的黄河。

    后来,我在村里读了小学,学校里有一位姓张的女老师教音乐,她从自己家里搬来一台破旧的老式钢琴,严格说来并不能称之为钢琴,因为大部分零件都是木头制作,我们称之为脚踏琴,张老师一边弹琴一边教唱,学的就是黄河大合唱,你能想象一群普通话都不会的农村小学生在破旧的教室里合演黄河大合唱的画面吗?张老师很有耐心,一遍遍纠正,一遍遍教唱,不厌其烦,奈何我们最后也不曾真的唱好,那调子却深刻在记忆里。

    再大些,从诗词里又见到黄河,李白说“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我想,他一定也是折服于滚滚长河的气势,想要携一瓢黄河水涤荡于尘世间,李白的黄河旷达,自由,狂放不羁;王维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廖廖片语,一派辽远空寂之感扑面袭来,谁能硬抗这样的黄昏,谁能静听这样的涛声,谁又能忍住对这两句诗的共情呢?王维的黄河平添三分萧杀,却不改一腔抱负与胸襟;刘禹锡写“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尽管想象吧,千百年前,在萧条的黄河岸上,那又是怎样一个落寞的背影啊,风沙万里,浪迹天涯,刘禹锡的黄河,读来颇觉心酸。

    封神榜里有一座九曲黄河阵,杀气重,却给黄河增添了许多神秘感,在这片土地上,山川河湖的历史远比人类更为悠久,作为后来者,我们谦逊地将黄河称为母亲河,赋予她高贵的人格,光辉的形象,黄河也恪尽一个母亲的职责,她用滔滔不绝的黄河水灌溉了沿河两岸的广袤土地,也哺育了这片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的中华儿女。每有民族存亡之大难,我们会高举保卫黄河的旗帜,就像一个个热血青年誓死保卫自己的母亲,但黄河终究不是温婉乖顺的溪流,人们赋予黄河的额外意义,而大自然对自己的馈赠也可以收回,母亲河也会有翻脸无情的时候,大江大河水患自古有之,淹没在历史轮迹里的无数次洪水更是让人时常警醒,对这位自然界的“母亲”,我们除了爱还要保有足够的敬畏。这份敬畏让我们记得,即便是对母亲河,也不能只是一味肆无忌惮地索取,古人讲,万事要有度,失却了分寸,就会得到教训。

    既然是黄河儿女,这辈子总是要见一见真的黄河,最好取上一瓢黄河水,我时常这样想,渐渐有了些许执念。直到我大学毕业那年,去东营面试,汽车行驶在宽阔的路上,车窗外的视野越来越平坦,也越发望不到尽头,我自小见惯了家乡起伏的丘陵,头一回看到一望无际的平原,仿佛心胸都开阔许多,而在这平坦广袤的土地上,又站着许多机井,夕阳下就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武士,陪伴它们的唯有影子。我在车上稍稍眯眼的工夫,车子驶上一座长桥,透过车窗我看到一条极宽极宽的河,甚至在当时我觉得不能称之为河,我从未见过如此宽广的河流,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晕,驶到近处看,河水竟很清澈,忙问司机是何处,答说是黄河。

    这里也是黄河吗?此前种种,影视里的黄河滚滚,歌曲里的浩荡激昂,诗词里的奇绝惊险,以及我多年来无数次无数种的幻想,都着落在这一片金波微荡的水面上了,平原辽阔,平地生波,这里虽无大漠孤烟直,却端的是长河落日圆。又听司机说,河水的尽头就是入海口,此处虽看不到,我已开始脑补黄河入海流的波澜壮阔。

    自巴颜喀拉山脉起,黄河途径九省,最终于此处汇入渤海,沿途生发出大大小小无数支流,支流之上再生支流,层层衍生,如一张巨大的网,又像潜伏在大地上的筋络,支流以外又有星罗棋布的湖泊,那里有澄净的湖水,有蔚然生风的丛林,有丰饶肥沃的田原,自然也有沟壑纵横的黄土坡,黄河是多变的,也是博爱的,她不止哺育人类,也哺育了沿河两岸的地域山川,花草树木和鸟兽鱼虫。

    原来黄河不都是黄泥汤子似的滚滚咆哮奔腾着,我心生明悟,如此想来,黄河水,我已不止一次取过,譬如爷爷浇菜的山泉水,譬如春天灌溉土地的沟渠水,譬如夏天开闸的水库,譬如冬日结冰的小河,这些都不是黄河,又都是黄河。黄河,不只是地理位置上的那条河,也不只是地图上的一条线,她早已渗透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寸,早已渗进每个黄河儿女的灵魂深处。人们说千人千面,一千个读者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一千个中国人心中未必不能有一千条黄河。既如此,还有必要刻意去寻那一瓢黄河水吗?此刻,我已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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