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堡的红莲天下独绝,那年谢容为她跃下云池,捧出一怀红莲时,她是动过心的。但只有一瞬间,她就明白,这世间事不过是个早和晚。她早一步被洛雪衣捡到,他晚一步被她捡到,无关风月,不问朝夕,只怪命运太清晰。
——《红颜手札·洛芷》
1
洛芷瞎了有三年了。
她是哭瞎的,在三年前见到洛雪衣的尸体时,不眠不休地哭到昏厥,醒来后眼前就像蒙了
一层水雾,再也看不见东西了。
洛雪衣的尸体被安置在阁楼顶层的冰棺里,她原本是要随他而去的,但那时她名义上的夫君,苍鹰堡少主谢容挡在冰棺前,红袍一扬,说了那样—番话:
"你要是敢死,我就挫骨扬灰,将他洛雪衣的尸身毁得干干净净,让他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间!”
末了,他上前,颤着手搂住她,在她耳边道:"好阿芷,你知道吗?这世上其实有两颗五色莲心,一颗收在苍鹰堡,一颗流落在堡外,若是聚集了两颗,莫说解百毒....人是起死回生也不是不可能的。”
彼时谢容不过是想暂时安抚住洛芷,以此说辞让她不至绝望,却不想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从此入了魔障,不管不顾地也要洛雪衣活过来。
她在冰棺前对他磕头,满脸凄惶,抓住他的衣袖,泪流不止,"求求你,救救哥哥,救救他......"
阁楼坐落在山崖边,顶层的风很大,吹得窗棂呼呼作响。他久久凝视她,终是别过头,涩然开口道:"苍鹰堡的那颗五色莲心即刻会送来,含于洛雪衣口中,保他尸身不朽,生息不绝,至于另一颗,我会派人去找,不过要找多久,谁也不知道。”
他离去时只听到她一下跌跪在地,伏在冰棺前又哭又笑,漆黑的长发包裹着纤秀的身子,早已看不见的双目淌下欢喜的泪水。
即便是瞎了,她眼里也始终只有洛雪衣。
心头一悸,他按住胸口,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格外紊乱,他没有回头,只是一步一喘息,模糊了视线。后来的谢容时常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闯丰澜谷,没有在谷外遇上仇家,没有受伤滚落山崖,没有被洛芷救下,一切会不会不—样?
但没有如果,只有无法改变的现实。
洛芷将他安顿在山洞里,日日照料,他伤好后不愿离去,反而不时偷溜进丰澜谷,还总是半夜三更摸进洛芷房间,缠着她说话。
他起初只是觉得有趣,藏在树间,想见识一下丰澜谷的三千姬人,见识一下传说中的"雪衣公子”。但渐渐的,他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洛芷的境遇。
洛芷在谷中的地位极低,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地干活,还要受到各种欺凌。而这些,身为谷主的洛雪衣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他身子不大好,一张脸年轻俊美,头发却是半白如雪,洛芷精通医术,时常为他熬药施针,尽心尽力,却换不来他一个好脸色,即便这样,她仍甘之如饴。
他们的关系奇怪得让谢容忍不住去探究,直到有一次,他看见洛芷在后院洗衣服。
丰澜谷终年飘雪,她的一双手冻得通红,他忍不住就想跃下树,远处却忽然跑来一群姬人,领头的将一个木匣狠狠掷在她面前,横眉厉喝:"洛芷,从你房里搜出来的,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木匣摔在地上,里面的几捆丝线散落在雪中。洛芷—下慌了,低头去捡,"我的蚕丝....…"她还来不及触碰到,已被一脚踹翻在地,风雪呼啸中,所有人将她团团围住,"小偷,你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蚕丝线,一定是从采办姑姑那偷的!”
七嘴八舌的声讨里,有人去撕扯她的发梢衣袖,还有人拿起浣衣棍敲打她一双"贼手”,不多时她便一身狼狈,手臂遍布红痕。
漫天风雪中,她不住地哀求,"不,不是的,我没有偷东西,这是我从采办姑姑那换来的。”树上的谢容捏紧双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洛芷是如何辛苦换得这蚕丝。
丰澜谷每月都有姑姑负责采办,按分位发给谷中姬人,好东西当然是轮不到洛芷头上的。
她每次都只能拿到一份最低等的胭脂,就这,洛芷还藏得跟个宝贝似的。
哪会有女子不爱红妆呢?谢容曾亲眼看见洛芷坐起铜镜前,小心翼翼地沾起一点胭脂,抹在嘴唇上,对镜一笑,苍白的一张脸瞬间有了点颜色。
但她很快就将胭脂收好,那时谢容还以为是她舍不得用,直到他看见她拿着胭脂去采办姑姑那换蚕丝。是的,上好的蚕丝,每次只能换一点,但她显然已经换过很多次了,积少成多
间,竟也不知不觉地让她攒够了。
晚上谢容问她,她在烛火摇曳下,抱紧木匣浅笑:"公子夜间多梦,我想用蚕丝给他做个香囊,内置药草,有安神之效...."
那—刻,夜风飒飒,谢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只是忽然羡慕起一个人来。那个人,自然是洛雪衣。
如今藏于树间,眼见洛芷被无故冤枉,谢容再顾不上许多,就想跃下树来替她解难。余光一瞥,竟看见长廊尽头,一道身影迎风而立,白发飞扬,正是洛雪衣。
他依旧冷着—张冰块脸,看着眼前的一切无悲无喜,谢容本要伸出的脚蓦然就顿住了,他在等。
他想,哪怕这个男人不站出来,而只是为洛芷的遭遇稍微皱一下眉,那洛芷也是值得的了。但没有,什么也没有。
直到采办姑姑赶来,还洛芷清白,让一场闹剧匆匆结束,他仍旧站在长廊上,一动也没有动过。
姬人们讪讪散去,廊下的那身雪衣也拂袖而去,来得寂寂,去也悄无声息,如浩浩天地间的—片雪。
树上的谢容抿紧唇,凝视他远去的背影,五味杂陈,树下的洛芷却踉跄起身,不顾满身伤痕,将散落一地的蚕丝一一捡回,衣裳凌乱地坐在雪地里,抱着木匣松了口气。
那一瞬,谢容的鼻头忽然泛酸,他遥望远山长空,只觉得这样的姑娘不该有此遭遇,更不该执着于那个铁石心肠的人。
他刹那间萌发了一个念头。
2
在又一次为洛雪衣施针后,洛芷跪在大殿中,鼓足勇气送出了那个她赶制好几夜的香囊。
但洛雪衣只是随手接过,拂袖一抛,将香囊直接扔进了一旁的火炉里,暗处的谢容差点惊呼出声。
"夜间多梦与你有何干系?我不需要这种小玩意儿,你做来也没用,何苦白费心思?”
帘幔飞扬,殿里响起洛雪衣冷冷的声音,跪在地上的洛芷浑身颤抖着,眼睁睁地看着火舌—点点吞噬掉香囊。
她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弹,只是过了许久后,才低下头去,有泪珠坠落殿面。
"是,公子。”
那一瞬,暗处的谢容屏住呼吸,极力抑制住翻滚的情绪,脑海中的那个念头愈发汹涌,他—刻也不想等下去了。
两天后的一个夜里,趁守卫松懈,他终于付诸行动,潜入洛芷房中,出其不意地点昏她,将她掠走。
洛芷醒来时已身在苍鹰堡,一睁眼便看到谢容红袍烈烈,捧着一怀的莲花站在她床前。
“好看吗?这是我们苍鹰堡的红莲,天下独绝,这个季节开得最好了。”
起初很长一段时间,洛芷都被谢容弄得哭笑不得,无计可施。
同苍鹰堡的亦正亦邪一般,他也是个很神奇的存在,身上既有孩子气的一面,又有霸道不讲理的—面。
他不准洛芷离开,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在"解救"她,以报她的救命之恩,洛芷如何也说不通,还被他成天拉着去看红莲。
红莲开在山崖下面的一大片云池里,每到黄昏时分,晚风轻拂,水面泛起涟漪,云雾间红莲摇曳,那样的场景美不胜收。
谢容就像个迫不及待和人分享的孩童,将自己的"秘密基地"一五一十展示给洛芷看,还为洛芷跃下云池,捧出一怀又一怀的红莲。
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背上,他与她在夕阳中四目相对,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认真,"因为所有人都对你不好,我看着不爽,就特别想对你好,想和所有人作对。”
那时洛芷坐在崖边,听得真切,夕阳中谢容的一张脸水光滋艳,她禁不住就想伸出手为他擦拭,但到底停在了半空。
她低下头,长睫微颤,声音轻不可闻,她说:"可是哥哥给了我姓名,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个家....…我是不可能离开他的。”
是的,哥哥,洛芷告诉谢容,她是个弃婴,是洛雪衣将她捡回丰澜谷,一手带大的,她一直是叫他"哥哥”。直到洛雪衣的母亲灵宫主去世,他便再也不许她叫他了,还要将她赶出谷。
态度的陡变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多年来一个拼命往外推,一个却怎么也不肯走,因地位不再,她在谷中也备受欺凌,可他从来都不管不问。
但不要紧,她想,哥哥—定是有苦衷的。
“他病得很厉害,不过二十有六,已经半白了头,我们曾说过一辈子不分离,也许他怕撑不到那一天,所以才会不停赶我走....…”
只要一谈到洛雪衣,洛芷便会捂住脸,潸然泪下。
谢容与她并肩坐在崖边,共沐夕阳,看飞鸟相还,见她如此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忿忿,抱着一怀红莲,终是忍不住开口道: "生病就很惨吗?那我也身患隐疾啊,不如和你家哥哥比比,看谁病得厉害些?”
果然,话一出,洛芷顿时止了泣声,愕然抬头望他。
谢容得意洋洋,眉宇间却又有些难以言明的情绪:“你道大家为何都称我一声六少?其实我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只不过在襁褓中就夭折了,我虽是侥幸活下,却也活得不易,每隔数月心疾便会发作一次,届时燥热难安,唯有云池莲水方能平息一二。所以一年之中,我好死不死总得在那云池里泡掉一层皮,这下你说说,到底是你哥哥惨还是我更惨?”
山风掠崖,洛芷听得愣住了,盯着谢容久久不放。谢容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还没等她开口,便—下站起,红袍—拂,"当然是你哥哥惨了!”
他哼哼道:"少用那种怜悯的目光看着我,我方才都是骗你的,我才没那么倒霉呢,我堂堂红莲六少,岂是你那病秧子哥哥能比的?“
说完,他径直跃入云池,掀起水花四溅,还抓住崖边洛芷的脚踝,将她一把拖入池中,嬉笑闹腾起来,"总之你不许走,进了苍鹰堡就别想再出去!”
洛芷在池中尖叫躲闪,夕阳笼罩着两人的身影,笑声飞过长空。一瞬间仿佛无忧又无虑,
只是衣袂翩跹间,洛芷眼底始终藏着—抹化不开的雾色。
3
在得知丰澜谷三千姬人倾巢出动时,洛芷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哥哥一定在找我..…”
她说着就想冲出屋,却被谢容拦在了门口,外头月色迷蒙。他这些日子天天跑来找她,缠着她也绣个香囊给他,如今香囊才做了一半,他长眉一扬,又露出了蛮横本性,"不准走,我说不准走就不准走!”
洛芷又慌又急,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却在这时,谢容眉头一蹙,如遭电击般剧颤起来,一下按住心口,痛苦万分。
“六少!”
苍鹰堡的人围上来,谢容却推开他们,踉跄地奔入月色中,扑通一声,他跃入了山崖下的
云池里,水花四溅,红光大作。
追出来的洛芷停在崖边,望着池中狂躁难耐的谢容,脸色大变,她蓦然想起他曾对她说过的话:
“我虽是侥幸活下,却也活得不易,每隔数月心疾便会发作一次,届时燥热难安,唯有云池莲水能平息一二……”
原来,原来他不是在骗她,他真的身患隐疾!
“谢容!”
洛芷在崖边唤他,手心都在颤抖,夜风拂过她的衣袂发梢。这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她正好可以趁乱离开,以后再想走就难了。
可是.......看着月下池中痛苦的谢容,听着他的声声狂啸,洛芷瘫软在崖边,摸向怀中的银针,指尖颤动,满脸挣扎。
究竟是留,还是走?
红莲如血,云雾飘渺。
谢容在池里泡了整整二十五天,除了每日来送饭的侍女外,有人一直在岸边衣不解带地守着他,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洛芷。
她精通医术,每日下池为谢容贴身施针,缓解他的些许痛苦,谢容偶有清醒之时,长睫微颤间,望着为他忙活的洛芷,眼眸漆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日正施针间,两人贴得很近,他蓦然伸出手,水花四溅,竟一下搂住了洛芷的腰,吓得洛芷手—颤,—根银针差点扎偏。
“你为什么没走?”
不顾洛芷的尖叫,他定定地望着她,鼻息以对,心跳挨着心跳,赤裸的上半身精壮有力,
将她牢牢地圈在怀中。
洛芷拼命挣扎着,脸颊绯红,不敢看他,只将目光落在别处,“你先放开我,快放开我...…”
湿漉漉的长发交缠着,谢容呼吸急促,只听风过莲池,他不知灼热地盯了洛芷多久,正入神间,到底一个不防被洛芷推开了。
她赶紧逃也似的上了岸,他却在池中—愣,见她在岸上面红耳赤的样子,狡黠一笑,"我知道了。”
他站在水里,大言不惭,“因为我太好了,你情不自禁喜欢上了我,对不对?”
洛芷正在岸边整理湿透的衣裳,闻言脸一红,一口啐去,“胡说什么,医者父母心,我不过是谨遵医德罢了。”
“哦?”谢容拖长了音,两手一摊,“那我可真荣幸,被你一救再救,你的‘父母心’未必全用在我身上了?”
岸上的洛芷又羞又窘,却也被他逗笑了,掀起池水向他泼去,“呸,臭不要脸的。”两人一阵笑闹,风过四野,不觉间斜阳升起,洛芷也渐渐累了,靠在一块石头上睡去。谢容就那样望着她,周身都染了金边,眸含笑意,只觉天地间无比安详,他胸膛里跳动的
那颗心都变得柔软起来。
当夜幕一点点降临时,月光倾洒,谢容裸着上半身,湿漉漉地涉过莲池,悄无声息地上了岸。
他扯过岸边自己的红袍,轻轻盖在了洛芷身上,月下洛芷睡得正香,清丽的眉目比平时更添几分柔美。他不知端详了多久,终是心痒难耐,俯身吻上了她的额头。
有细碎的呢喃溢出唇齿,他说:"好姑娘,不管你现在喜不喜欢我,将来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喜欢上我的,我等着...…"
那大抵是他此生用过最温柔的语气,就在这夜风轻拂的一夜,天知,地知,月知,莲知,唯她不知。
4
谢容一共在池里多赖了十天,在第十一天,终于被洛芷瞧出。她生气地掉头就走,谢容急忙跃上岸,裹了红袍就追上去,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阿芷,别走! ”
洛芷不理他,仍是要走,几番纠缠间,他却忽然开口:“你想救洛雪衣吗?”洛芷一下愣住了,抬头间长睫微颤,只对上谢容深不见底的—双眼眸。“你听过五色莲心吗?”
世上有个词叫"趁人之危",从前谢容从不觉得自己会做这种事,但没想到有一日,他居然真的开口了,还是以那种最蛮横的无赖姿态。
“—物换一物,我要你嫁给我,做我苍鹰堡的少夫人,你别无选择,天大地大只能和我在一起!”
他其实刚说完就后悔了,他不想这么粗暴的,这可是他最喜欢的姑娘啊。可他没想到,洛芷只震愕了片刻,便下定决心般,迎上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好,你说话算数。”
他至今也忘不了那天自己的感受,他抱起她在池边转圈尖叫,风吹发梢,红袍烈烈,狂喜过后却升起─股浓浓的悲哀——
原来洛雪衣在她心中的份量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足以让她毫不犹豫地抛却自己,只为换得他余生平安喜乐。
他是她的不得求,而她是他的求不得,世间之事不是一物换一物,而是一物降一物。
这一年,苍鹰堡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当喧嚣褪去后,没有人知道,安静的新房里,一道屏风隔开了两张床——
这也是当初说好的条件之一,谢容已经派人往丰澜谷送药去了,只有当确认洛雪衣服下五色莲心后,洛芷才会同他圆房,成为真正的夫妻。
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最终等来的是洛雪衣的一具尸体,在送药人赶去丰澜谷时,他已与风雪同眠,不偏不倚,他们恰恰晚了一步。
见到洛雪衣的尸体后,洛芷的情绪几乎失控,她哭到昏厥,醒来后一双明眸如蒙水雾,再也看不见了。
而比她更绝望的却是谢容,这世上他比谁都希望洛雪衣好好活着,因为只有他好好活着,才能换得他和洛芷的来日方长。
可一切都被打乱了,他还没能等到洛芷慢慢喜欢上自己,他们中间的那道屏风就已经再也撤不去了。
三年转眼而过,洛芷拄着盲杖,去的最多的一个地方便是阁楼顶层的冰棺前,问他最多的—句话便是:“另—颗五色莲心找到了吗?”
谢容心疼她,对着冰棺前的她又气又急:“洛雪衣一辈子不醒过来,你就打算一辈子不医治眼睛吗?你这么多年学医究竟是为了什么?”
洛芷素衣白裙,额头抵在冰棺上,双手轻抚,是无比眷恋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声音才像从天边传来:
“十岁那年中秋,我第一次为哥哥做月饼,却不小心冲撞了灵宫主,连累哥哥与我一同受罚。他替我挡去了大半鞭笞,我们被关在殿中思过一夜,那时他浑身都是血,我怎么叫他都不醒。我差点以为,以为他......"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学医,因为我再也不想看见哥哥受伤了,我采百药,翻古籍,练银针,一切的一切,从来都只是为了哥哥。”
“如果哥哥再也醒不过来了,我还要那医术做什么?还要这双眼睛做什么?”
声音在冰室中久久回荡着,谢容胸膛起伏,无数情绪涌上心头,却终是红袍一拂,跑出了阁楼,径直跃入崖下的云池中。
不一会儿,整个山崖间都响起他痛苦的长啸,残阳如血,凄声飘入阁楼顶层,伴着洛芷静静淌下的泪水,交织成了—幅哀婉的画卷。
5
三年来寻寻觅觅,另一颗五色莲心却一直没有找到,而谢容与洛芷有名无实的夫妻关系,也终于激怒了苍鹰堡的堡主,也就是谢容的父亲。
他六个孩子中唯有谢容存活下来,他对他寄予了莫大的厚望,绝不允许他毁在一个女人手上,他日后还要继承苍鹰堡,怎么可能断后?
所以谢父早在很久之前,便逼着谢容休掉洛芷,另娶他人,但谢容一直不从,顶着巨大的压力坚持到了今天。
但这一年的中秋,他喝醉了,从父亲房里出来后,他便喝得酩酊大醉。天上那轮月依旧皎洁明亮,却美得遥不可及,从来不属于他。
这个时候的洛芷会在哪里呢?不用猜也知道,她一定是提着自己亲手做的月饼,去到阁楼顶层,守在洛雪衣的冰棺前同他“说话”。
每一年中秋都是这样,她会提前很久开始准备月饼,每一次做完她都会端到谢容面前,征询他的意见。
谢容总是不吝赞美,但她自己挑剔得不行,接过来尝尝后总是摇摇头,废掉无数才能选出最满意的—碟,送到洛雪衣的冰棺前。
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弃掉的那些,总被谢容当作了宝贝,每一年都吃得干干净净。但这一年,谢容忽然不想再吃那些剩下来的了,他借着醉意上了阁楼,在洛芷的惊呼声中,随手拿起—块月饼,毫不留情地捏碎了。
洛芷抱紧食盒,跌倒在地,慌张后退,“不要,这些是给哥哥的......”
谢容步步上前,醉眼朦胧,挑起洛芷的下巴,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柔一些,“阿芷,为我生个孩子吧。”
气息吞吐间,洛芷瞪着大大的一双水眸,即使看不清谢容的样子,却也能感受到他手心的灼热,她瑟缩着不住后退,“不,你醉了,你别这样,哥哥,哥哥还没醒呢.....…”
她不说还好,一说谢容更加燥热,无名怒火窜上心头,猛地就将她怀里的食盒砸在地上,踏碎一地月饼上前,“他醒不醒关我屁事!我受够了,我谢容为什么要和一个死人去比?”
他双目赤红,伸手就去撕扯洛芷的衣裳,在洛芷的挣扎尖叫中,他呼吸也愈发急促,“便是我今天就在这里强要了你,你看他洛雪衣又能拿我怎么样?”
室内弥漫着浓烈的酒气,他死死压在她身上,旁边就是洛雪衣的冰棺,他却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意乱情迷地一错到底。
却是洛芷忽然就停止了挣扎,她仰面朝上的一双眸淌下泪来,任他灼热的吻顺着她脖颈一路蔓延。她不再推开他,反而哆嗦着手去解衣裳,主动配合他,她声音发颤,“你,你想要的我
都给你,只要你救救他,救救他.....”
如冷水浇头,谢容的动作一下僵住,他霍然抬首,难以置信地望着洛芷,猎猎山风不住拍打着窗棂,他眼皮直跳,满室寒气逼人,酒醒只在这—瞬间——
一声痛苦的嘶吼中,红袍倏然从天而降,盖住她衣裳凌乱的身子,在洛芷还没反应过来时,那道身影已经踉跄奔出了冰室。
只听到外头水花四溅,皎皎月下,谢容又一头扎进了崖下的云池里,他不住拍打着池水,真气四窜,泪流不止,声声回荡在崖间。
谁能告诉他究竟该怎么做?她明明,明明是他最想要温柔以待的姑娘,却为什么会忍不住这样粗暴地伤害她。
6
中秋过后,事情很快传遍了苍鹰堡,多年来大家讳莫如深,少堡主与少夫人的关系早就成了公认的秘密。堡中人多有不忿,为他们的六少心疼不平,怒不可遏的却是谢容的父亲,谢堡主。
他狠狠打了谢容一顿,要他好好想清楚,整个过程中谢容没有松口,抬回去时人已昏死过去,遍体鳞伤。谢堡主却不准管家为他请大夫,要他自生自灭,除非他答应休掉洛芷,另娶他人。
这是一场鲜血淋漓的僵持战,看着谢容长大的老管家泪湿衣襟,出门时望向屏风另一边的洛芷,欲言又止。
当房门关上,所有喧嚣尽数褪去后,屏风后的洛芷不知静坐了多久,终是拄着盲杖,一点点摸索着起身了。烛火摇曳中,她打开锁了三年的柜子,那里面装着她的药箱,洛雪衣死后,她便再也没有动过医术了。
风拍窗棂,月光洒入屋内,谢容是被痛醒的,上过药的伤口火辣辣的,正有一双手为他轻柔包扎着。
洛芷的脸上坠下一缕发梢,神情专注,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疼谢容。但她不知道,他还是醒来了,就在咫尺之间的距离里,瞪大着眼望着她。
他—动也不敢动,漆黑的瞳孔里映满了她的身影,他们靠得很近,近得鼻息以对,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她的手很凉很舒服,抚过他的脸颊,脖颈,最终停在他肩头一处伤口。她垂首又凑近了一些,几乎贴在他整个胸前,是从未有过的耳叠厮磨姿势,叫他心跳漏了一拍。
淡淡的幽香扑面而来,她垂下的发梢,她柔美的侧脸,她嫣红的唇,她就那样近,近得不再像遥不可及的天边月,而是伸手就能触碰到。
长睫微颤间,谢容忽然就忍不住了,他屏住呼吸,情不自禁地凑上去,在洛芷脸颊上轻啄了一口。
洛芷猝不及防,像受惊的小鹿,一下就要弹开,却被谢容伸手一扯,跌入他怀中,紧紧相贴。
谢容顾不上扯开的伤口,圈住她不放,“别,别动,阿芷!”
他气息温热,心跳如雷,等洛芷顾及他的伤口不再挣扎时,他才喘着气,在她耳边轻轻开口道:“我刚刚忽然想到三年前,你也是这样为我施针的,那时的光景多好,你就在我身边,仿佛触手可及..….…."
偌大的屋子霎时静了下来,外头风声飒飒,屋内暖烟缭绕,洛芷贴在谢容胸口,就那样听他说着话,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他试探着问出一句:“如果没有洛雪衣,你会不会,会不会接受我?”
月光笼罩着他们的身影,不知过了多久,洛芷才眨了眨眼,声音低不可闻,“我不知道。”
今夜这般的安谧似乎谁也不忍心打破,有泪水划过洛芷的眼角,她睁着一双空洞的水眸,“望"向虚空。
“没有洛雪衣,世上也就不会有洛芷了。”
她缓缓勾起唇角,侧耳听着他的一声声心跳,她说:“我只知道,我从来不后悔遇见你,谢容,你是这样好的人,别再为我受伤了,你还是........把我休了吧。”
堡主继任仪式上,谢容心不在焉,漫天烟花下,扫过人群,他最在意的那个人却不在。
长长的拉锯战中,他父亲终是妥协,依然将堡主之位传给了他唯一的儿子,只期盼来日方长,谢容能觉醒过来。
这一夜的苍鹰堡很是热闹,宾客盈门,武林几大有头有脸的门派都来捧场了,谢容却因为洛芷的未现身而略显落寞,她大概又在冰室陪着洛雪衣了。
他心中烦闷,——喝了众人的敬酒,脚步踉跄。醉意正涌上时,老管家却穿过席位,神色慌张,附在他耳边一番低语:“老奴方才去请夫人,却看见夫人似乎被人带走了,塞入马车直朝后门而去。”
啪的—声,酒杯坠地,谢容霍然抬头,煞白了一张脸,“什么?”
他心中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父亲,父亲要悄悄送走阿芷?这念头在他抛下满堂宾客,驾马狂奔,不顾一切地追去时被应验。
大风猎猎,那是谢容后来回想起都心如刀割的一夜,马车颠簸在山道上,一片混乱中,洛芷整个人摔了出去,滚落山崖。
“阿芷! ”
他目眦欲裂,飞扑上去,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衣角,两个人的身影瞬间被黑夜吞噬。
这大概是老天爷开的一场玩笑,因为山崖地势独特,他们都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但这
重伤,却让洛芷在醒来后,瑟缩在他怀里再也不肯离开。
她叫他,“哥哥。”
是的,阴错阳差,命运荒唐中,她头部受到重创,一夜之间回到了曾经的年幼,回到了曾
经在丰澜谷与洛雪衣度过的无尽时光。
“哥哥。”她执拗地这样叫他,伤好后也与他形影不离,连吃饭都要他喂,懵懂如稚童。
谢容想过无数次洛芷接受他的情况,却从没想过会是在这样的境地下,他连孩子都没有,却开始在洛芷身上尝到了当“爹”的滋味。
他为她唱歌,陪她玩闹,夜里还要守着她睡。当她哭闹起来时,他还得将她搂在怀中不住哄道,阿芷乖,眼睛只是生病了,病好了就能看见“哥哥”了。
他像陷入一场荒谬至极的梦,一方面希望快快醒来,恢复正常,一方面又希望梦境无限延长,永远也不要醒。
洛芷的病大抵只有天陇山的菩提老人能够医治,谢容在“请”与“不请”间犹豫挣扎。就在这时,—心为他的老管家凑在他耳边,道:“也许这不失为一个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老管家说得隐晦,他却听得分明,便是将错就错,趁洛芷这温顺贴近的时候,与她圆房,成为真正的夫妻。那么一切便会迎刃而解,也不用担心她会再次被送走,她会成为苍鹰真正意义上的夫人。他们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家,一辈子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这真的是个天大的诱惑,谢容望着床上熟睡的洛芷,可耻地动摇了。
红烛摇曳,一样的良辰,一样的布置,这场“洞房”在三年后姗姗来迟。
谢容手心都在颤抖,尽管之前已经哄得洛芷点头答应,但在如今孩童般懵懂的洛芷看来,这不过在玩一个游戏,玩完了就能和“哥哥”永远在—起了。
谢容觉得自己很卑鄙,尤其是洛芷拉着他的衣袖,笑靥如花,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他时。
明知她看不见,但他还是莫名地心虚——所以他捂住了她的眼,颤着身子吻了上去,帘幔飞扬,她软在他怀里,一声婴咛:“哥哥。”
那从唇齿间溢出的一声,如一个霹雳,叫他陡然一震,猛地清醒过来,放开了她连退数步,呼吸急促间,他反手就扇了自己一耳光。
“来人,快来人!”
他转身向门外而去,一边套衣服,一边高声下令:“快,备马,我要亲自去天陇山请菩提老人!”
8
风拍窗棂,冰室里寒气逼人,洛芷怔怔地守在冰棺旁,双目空洞而茫然。
这已经是她枯坐在此的第十六天了,自从菩提老人治好她后,一切都回到了正轨,但她坐在阁楼顶层不愿离开,听着朝升日落,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容懊恼不已,他从菩提老人那得知,之前发生过的一切她都没有忘记,除了她将他错认成“洛雪衣”外,自然还包括他那些趁人之危的无耻行径。
他简直无颜面对她。
当又一次登上阁楼来看洛芷时,谢容依旧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是默默又为她披上—件斗篷,转身离去时,她却忽然在后面叫住了他。不过短短十六天,却恍如隔世,那一瞬,谢容身子一颤,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像知道他在别扭些什么,洛芷认真地‘望’了他许久,忽然笑了,“我其实.......没有怪你。”
她声音柔柔,舒眉间是一抹难得的俏皮,“我只是在想,堂堂苍鹰堡的红莲六少,以后如果有孩子的话,一定会是个很好的父亲。”
谢容愣住了,洛芷却笑得更灿烂了,“因为我们阿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谁做你的妻子都是三生有幸。”
风掠阁楼,外头夕阳升起,谢容渐渐红了双眼,虽然不知道洛芷为何会突然对他说这些,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接道:“可那个人我只希望是你。”
洛芷一愣,额头抵上了冰棺,轻轻笑开,她仿佛有些疲惫,并不去回答谢容,而是话锋一转,自顾自地道:“我问过菩提老人,连他都不知道另一颗五色莲心在哪,我想,世上大概是找不到了。”
她伸手抚上冰棺,眸中有水雾氤氲而生,“我的梦也该醒了。”
那是谢容从不曾听过的悲切语气,从前哪怕再杳无音讯,洛芷也是怀着希望的,这一次,她却像彻底放下般,缓缓闭上了眼眸。
滴答一声,泪水坠地,谢容只听到洛芷唤他,然后说了一句,轻不可闻,“谢谢你。”
紧接着,她眉宇间凄色骤染,狠狠朝冰棺撞去,谢容这才如梦初醒,伸手扑了上去,“阿芷,不要!”
9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番秋凉。
洛芷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知道再次醒来时,有个声音在她耳边道: "阿芷,另一颗五色莲心找到了。”
那声音有些虚弱,都能够想见说话的那个人脸色是如何苍白,而那个人,正是谢容。
他扶洛芷下床,一路往云池而去,嘴角含笑,一字一句说得极慢,“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另一颗五色莲心已经送到洛雪衣那,有菩提老人在为他医治。他醒来后你就和他离开苍鹰堡吧,—切我都通通为你安排好了。”
他顿了顿,眉目染了金边,笑得愈发温柔,“我只是,只是想叫你起来陪我去看最后一次夕阳。”
崖边山风猎猎,谢容与洛芷并肩而坐,像很多年前一样,看夕阳满天,飞鸟相还,云池的红莲开得绚丽。
洛芷可能才醒过来,仍是十分疲惫,靠在谢容肩头,仿佛随时都会睡去。
晚风拂过她的眼角发梢,她意识模糊间,只听到谢容不停地在她耳边说话。从第一次相遇,说到自丰澜谷掠走她,再说到每年中秋,他独自品尝她为洛雪衣做剩下来的月饼,他在黄昏中笑得有些苦涩。
“其实我还有个遗憾,我多么想吃一次,吃一次你专门为我做的月饼,可惜,没有那个机会了。”
叹息中,洛芷听得心头酸涩不已,想挣起身子答应他,却一丝力气也无,只能默默淌下两行清泪。她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只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哀伤,在这场最后的黄昏告别中。
谢容还在她耳边呢喃: “阿芷,你一定,一定要和洛雪衣过得很幸福,如果可以,也请不要忘记我,偶尔想—想我,你知道我最害怕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洛芷的泪越落越汹涌,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越来越慌。她仿佛有种错觉,她竟然听不到谢容的心跳了,即使近在咫尺,靠得这样近她也没有听到。
然而她更看不到的是,谢容的身后,蜿蜒了一路的鲜血,是从他的胸口漫出,顺着红袍无声滴下。她当然听不到他的心跳了,因为他已经没有心了——
他胸口的那颗五色莲心,早在她昏迷的时候,就已经亲手挖出来送给了洛雪衣。这才是苍鹰堡最大的秘密。
之所以能幸存下来的红莲六少,不是老天爷给的奇迹,而是人为地换了一颗心,当他尚在襁褓中时,便趁他自己那颗心枯竭前,及时换上了一颗五色莲心。正因为这样,他才没有像之前的五个兄弟姐妹一般夭折。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每隔数月便发作一次心疾,燥热得只有云池的莲水方能平息一二。
这个秘密他原本想带到黄土中的,毕竟谁会那么傻,挖掉自己的心去救别人?
可他居然真的这样做了,在她希望破灭,万念俱灰地想—头撞死在洛雪衣馆前时,他动摇了。
冰室里,菩提老人问他:“甘心吗?”
他才挖出心,脸色苍白,却是望着冰棺里的洛雪衣笑了,“连心都没有了,何来甘不甘心?倒是有些羡慕这个家伙。”
未了,他对菩提老人郑重道谢:“还有我这双眼睛,在我去之后,也请前辈谨遵承诺,亲手换给阿芷。”
菩提老人点点头,眸含悲悯,他装作看不见,只是笑道:“我还能撑几个时辰?”
“至多两个时辰。”
“够了,”他按住胸口,踉跄向外走去,泪中含笑,“已经够和阿芷看—场黄昏了。”
10
山崖上的风越来越大,洛芷的头也越来越重,谢容把她按入怀中,轻抚着她的长发,“睡吧,安心睡吧,一觉醒来什么都会好了......”
远处山岚静谧,飞鸟相还,晚霞布满长空,美得就像一个梦。
洛芷终是昏沉睡去,于是便再也没能听见,有个人在她耳边呢喃细语,无尽温柔,做了最后的告别——
“其实想想,我已经很划算了。”
“你看,我把心给了他,让他代替我来爱你。我把眼睛给了你,让你代替我去看看这世间的风景。”
“这样年年岁岁,一生一世,感觉我还一直陪在你身边,儿女绕膝,白头偕老,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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