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葬礼还算顺利。他们没有亲戚,只有身边几个熟人和朋友,还有母亲原先工厂的几个姐妹。她得病已有半年多,走时还算平静,没有多少挣扎。他只盯着那屏幕上的线条,原先那条线像蚯蚓一样,扭动着,后来一点点拉平,最后成了直线。这样,她的一辈子就走完了。办完丧事回家,他有一种虚脱感。屋子里有一种空荡与寂寞,他朝母亲的床张望,床上的被子还铺着,枕头那里还有凹陷。他盯着那个地方看了一会儿,想抹平,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他给几个朋友打电话,“谢谢啦,百忙当中赶来,我母亲在天有灵也会感激的。”他对每个人都这样说。这是个老屋,一直没拆,这些年母亲越来越不行了,走楼梯不便,就住楼下了。她常年坐在门口,晒太阳,看人群走来走去,白天和夜晚都很安静。他出生在这里,现在五十多了,还住在这里。他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搬出去,一直在说旧城改造,置换新房,但他们的房子有文物价值,一时半会儿难拆。他是想去住新房的,大平层,光线亮堂,不像这里。不过,这只是他想想,自从与妻离婚后,他就一直与母亲同住。他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如果要有改变,或许他心理上还难调整。他吃不下饭,没胃口,就早早睡下了。天又闷又潮,难以入睡,他就在床上辗转。这些天不在家,门窗关着,屋里就有一股怪味,开了一会儿窗也没用。现在躺着,总觉得鼻孔堵了东西似的。关灯后,他还是张着眼,巡视着这黑漆漆的空间。迷糊之中,他仿佛听到声响。的确有声响,从阁楼那里传来,声音断断续续。会不会是母亲放心不下,又装扮成其他的形式回来了呢?声音更清晰了,他不怕,他怎么会怕母亲呢?他起身,拉亮了灯。阁楼里塞了好些东西,有纸箱,有木箱,还有一些不用的脸盆、瓷碗和一个钢制的火锅炉。灯一亮,声音消失了。他找来梯子,往上爬。他记得几年前爬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关注过。当他把头探上去时,声音又出现了,是老鼠,它们钻在梁缝里,还有一个窝,窝里有被絮和树叶。他想,这些老鼠真是精明啊。他捣毁了老鼠的空窝。既然上来了,就整理一下吧。箱子上都是灰,他用抹布抹掉了灰。他也不清楚这些箱子里有什么,于是就搬下来。木箱有两个,不重,上面还挂了锁。拨弄了一阵锁,他又找来了榔头和老虎钳。里面会是什么呢?在一片好奇中,箱子打开了。映入眼帘的是照片,满满的都是照片,黑白的,分成几个包,用纸包着,上面还有清秀的字。一包上写着:昆明。另一包写着:滇西战事。照片上有街景,人们在走路,吃东西,也有庙宇前布施的场景。更多的是战争的画面,有士兵瞄着枪,眼睛鼓着,军衣褴褛。还有炸弹爆炸的场面,人们在爆炸的瞬间奔跑,高举着双手。另有一张,一个士兵躺在战壕里,奄奄一息,他的肠子拖在外面,那些肠子就像一团面团……照片有许多,他震惊,看不过来。黯淡的灯光下,他跪在一旁,双手在颤抖。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照片。一种不安在涌动。翻出了更多的照片,大部分都是战场上的。其中一包令他好奇,上面用毛笔写着:我的容颜。一个女军人,穿着美式军服,站在一辆吉普车前,面带微笑。这人似曾相识,面容皎好。后面一张是她拿相机的,站在一架飞机前,另一只手搭在机翼上。面容在推近,越来越近,那张脸仿佛在说话。这是不是母亲呢?是的,她的容貌与母亲是如此接近。应该是,肯定的,这个就是母亲。越往后翻动,这样的信念就更强。是母亲,母亲竟是个摄影师,而且还是在战场上。他一屁股坐到地板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母亲从没说过这样的事。他只知道母亲是纺织厂的一名女工,退休后,一直蜗居于此。母亲啊母亲,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睡意全无了,他又迫不及待地去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存着大量底片,底片用黑纸包着。时间让黑纸风化了,松脆了,他一动,黑纸一片片碎了。
02
“你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你妈?”对面的人问。“怎么说呢?我基本能确定,这人就是我妈,但她太年轻,太漂亮了,我又犹豫了。我不能完全断定。”对面的人竟然笑了,“是啊,是啊,人可以做DNA,但照片不行,再说你妈已经走了。”他就坐在档案局的接待室里。接待室挂满了锦旗,中间是一张长桌,上面摆了个风帆的模型。接待他的是位中年女性,姓黄,短发,白皮肤,说起话来轻声轻气。“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批照片很有价值,她应该是个随军记者,记录了不少战争场面。是抗日那会儿,好多照片是在云南那边拍的。”她翻动着照片说。母亲是位战地摄影师?这让他匪夷所思。印象中,母亲就是一位普通的妇女,上班,下班,打毛衣,炒菜,洗衣,腌咸菜,也没有什么爱好,最多是拿起报纸看上一会儿。母亲有轻微精神分裂,有几年春天会发一发,但时间不长,马上就会好。发作时,她焦虑,多语,会用针扎自己。她就服药,药还是有用,她会渐渐平静。印象中,她已经好多年没犯了,年龄越上去,她越平和,这毛病也就躲起来了。“你有什么办法,能证明里面那个人就是你妈?比如细节,一些细节特征,戴什么首饰啊之类的。”黄女士问。他摇了摇头。“你妈叫什么?我们帮着去查。”“她叫吴丽齐。”黄女士用笔记了下来。工作人员进来,为他们续茶。那堆照片还在黄女士手中,她还在不停地看。“如果告诉媒体,就是一条轰动新闻。你不反对我告诉他们吧,或许他们会帮着查呢。”“我不反对。”听了黄女士这样说,他倒觉得是个机会,媒体会帮他把事情弄清楚。他不能把他熟知的母亲,与一位战地女记者挂起钩来,这太不可思议了。但这难道真的是误会吗?照片里面,明明都是母亲那张脸。她年轻时多么时尚、光洁,浑身都散发着女性的光彩与魅力。这与年老时那个说话含糊,时不时会流鼻涕,脸上都是大小斑点的那个人,完全对应不起来。这样的反差令他恐惧。不是,不是的,肯定是弄错了。母亲不会是照片里的那个人。这肯定是另一个人,因为某种原因,存在误会,或者某种巧合。现在,他急于知道真相。黄女士说,“要不把照片留下,我们请专家来会一会,可能会有新的发现。这些照片信息量很大,或许也能把你妈的身份落实了。”“不,不。”他开始收拾照片,“万一弄丢了怎么办?”现在他明白了,这是珍贵的照片。“是的,你的照片很珍贵。不过,这里是档案局,你放心好了,我们不会弄丢的。我们每天都在处理这样的事。我们可以保证,给你写个收条之类的。”“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丢了呢?这谁能保证呢?”黄女士说不过他,也就不继续了。临别时,两人握手就有点尴尬。她说:“我们会想办法的,设法弄清真相。事情总有一个真相的。”从档案局出来,他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但再回头进去,把照片留下,他也觉得多余。母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难道她真有深藏的、不为世人关注的一面?他记忆中的母亲庸常得不能再庸常了,是不是历史给他开了个玩笑呢……
03
“你母亲是叫吴丽齐,没有别的名字了吗?比如曾用名。”黄女士在电话里这样问。“曾用名?我不清楚啊。应该没有吧,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只知道她叫吴丽齐,大家都叫她老吴,吴阿姨,吴大姐。”“你想想,她有没有改过名?以前的人有好几个名字,字啊,号啊什么的。”“她叫吴丽齐。”他淡淡地说。这几天,他一直有这样一种感觉,那就是弄错了。阁楼上的照片与母亲完全无关,那是别人的照片,无非是长得和母亲相似些罢了。对了,或许,可能是母亲的姐姐或者妹妹呢?这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自己小题大作了,他不应该去惊动档案局。他想把这件事给忘了,开始一种没有母亲的新生活。这新生活总有一天要到来,每个人都会有失去母亲的一天。媒体来了,到他的家里,要求拍摄照片。他有些不情愿,最后经不住死缠烂打,还是把照片捧了出来,让报社、电视台的人拍了个够。第二天报纸就登了,还有个醒目的标题:《寻找战地女记者,找回那段失落的记忆》,让读者提供线索。登报不久,线索就有了,有位上海的读者说这位女记者名叫吴云,是当年上海的名媛,认识许多达官贵人,还拍过电影。当消息传到他耳朵时,他觉得越来越离谱了。吴云,吴丽齐,会不会是同一个人?他从来没听到过吴云这个名字,吴云怎么可能就是吴丽齐呢?吴云或许就是名媛,但吴丽齐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不过,他也知道,这件事他已无法控制,它已经上升到了社会层面。现在是社会在寻找那个吴云(或者说吴丽齐)。这个谜急需破解。一周后,黄女士的电话又来了。她在电话里有些兴奋,“有了,有了,有答案了。”那语气好像要飞起来了。“我查了档案局的资料。查到了你母亲当年的档案,你猜她在上面写了什么?”“是她纺织厂的档案吗?我猜不出来。”“就是曾用名。她的曾用名一栏里写了,姓名吴丽齐,曾用名吴云。吴云就是你妈啊,也就是说,现在完全可以断定了,照片里的人就是你妈,她当年是国军的随军记者。你妈记录了一段历史。”挂上电话,他却兴奋不起来。母亲在骗他,一直在隐瞒自己的身份,她为什么要这样呢?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在母亲的嘴里听到过什么上海滩,什么酒会,什么展览,什么舞会。如果母亲真的是吴云,那么她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呢?从一个名人隐居成一名普通人,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或者策略呢?难道她真的经历了一次内心的炼狱吗?环视四周,他第一次觉得家的陌生。童年、少年、青年,到现在的中老年,他熟悉这里的一切,过道后的墙面已斑驳,上面的涂料正在掉落;煤气灶罩子上结了些油污,上面沾满了死去蚊子的尸体;院子里种了几盆花,这些日子疏忽了,有几盆开始蔫了;地板有些地方拱了起来,走在上面会发出摇晃声了……目光在这些熟悉的场景里盘旋,熟得就像自己的手一样,但现在不一样了。奇了怪了,这个家好像蒙上了一层雾,雾正在越变越浓。母亲的遗像放在五斗橱上,那也是母亲一直用的橱。她的目光从玻璃后面透过来,与他的目光交汇,她一动不动,眼神冰冷。“妈,为什么会这样?你骗我吗?……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我不偷不抢不做坏事,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呢?……你聋了吗?哑了吗?”他对着遗像问。遗像那头依然沉默。阳光从窗口折过来,多了几道反射的光。“你难道真的是那个赫赫有名的人吗?我不要,我宁愿你还是一个凡人,一个住在这里的傻乎乎的老人。不瞒你说,这些天,我的魂像是被牵出来了,被什么东西绑住了。我心里难受。”“我希望这些都是假的。是假的话,说明你没有骗我,没有隐瞒我,没有藏着什么。如果是真的话,那么就是……就是……你肯定有无法面对的东西,一定有。妈,为什么要这样呢?你听见了吗?我在跟你说话呢……”他把遗像拿起,端详着,最后反过来。遗像不见了,只看到玻璃框和后面一片支撑的木片。
04
敲门声很激烈。夜色里,窗口的树枝在晃动,他在楼上看到两个人影。他踩着楼梯下去,进来的是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女的很瘦,胸也扁平。男的把一张名片递了过来,“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打扰了。”名片上写着:嘉兴市月河丰盛古玩店,王月明。“我就不绕弯了。听说你手里有一批著名的照片,电视和报社都登了,大家也都看到了。我们来是想跟你见个面,如果可能的话,我是说如果,我们想收购这些照片。”男的说。“是的,我们想看一下,谈一下。或许能够成交。”女的说。他们这么说,倒是让他一惊。没想到这事还惊动了古玩商。他只穿背心和拖鞋,他也不想换,内心对这两人有些排斥,怎么一来就谈钱呢?“算了吧,这是私人的事,我不卖。”他冷冷地说。现在他有些后悔,不该让媒体来的。媒体一来,这事变大了,也变复杂了。“我们看看,就看看。”男的说。“在阁楼上,拿也不方便。”他说。“我们拿,我们替你拿。或许能卖个好价钱,我们实事求是说。这是抗日的照片,对国家和民族都是有益的。我们就是冲着这个来的。”男的给他递烟。他谢绝了,男的又把烟收了起来。“算了。我不卖的。看了也白看。”女的找了把椅子坐下,好像要长久作战。她环顾四周,瓜子脸蛋上不时露出笑容。“像你这样的私房很少了,有楼,有院子,真是羡慕啊。”她明显在套近乎。“破了。这是老房子了。”他冷冷地说,希望他们尽快走。但他们仿佛看不出他正在闹腾的情绪,连那个男的也坐下了。“听说照片很多啊,还有底片。这个底片更珍贵了。底片比照片还珍贵。我们收藏,一般都是照片,弄得到底片就更珍贵,这个底片的价就要高许多,这个我们明说。”“总共是六千六百七十八张照片,底片有三千四百八十五张。”他清点过了,这就是这批东西的全部数值。“哇,不得了,这个数字也是惊人。”女人用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对不起,我就不陪你们了。”他的话隐含着的意味十分清楚,但两人都没有站起来。“我们再谈谈吧,价格好商量的。”男人说。“不要商量了,这个事没什么好商量的。”他冷淡地说。“那这样吧。我们出十万,照片和底片一起买,怎么样?”女人用手势做了个十。“不卖的。这个不卖的。”“你再想想,要不,就十五万,十五万怎么样?这是个很好的价钱了。”男人提出了一个新数字。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儿子,儿子说过要出国。他就这样闪了一下,马上又不想了。“我觉得这是母亲的东西,是不能随便换钱的。”他依然摇了摇头。他们无奈地站了起来,嘴里还有些微词。走到门口的时候,那男的一把拉住他,“二十万,我出二十万总可以了吧。”“让我想想吧,想想以后再说。”“好的,好的,你再想想。同意的话给我打电话,名片上都有号码。”两人走后,他感觉像在做梦。这几天一直像是在做梦。从发现这些照片以后,一种巨大的荒诞感充塞了他的生活。这荒诞来得如此突然,又迅猛。听到二十万,还是动心的。毕竟这不是个小数字,是他几年的工资。但他想不好。他把名片放在手心里,看了一遍又一遍。有一刻,他好像就要同意了。他想,这些照片留着干吗?对他们而言是有价值的,对他而言,就像废纸一样。能换来生活收入,不是挺好吗?手机拿在手里了,他又犹豫了。再想想,再好好想想吧。这事情怎么越来越复杂了呢?夜半,他忍不住,还是拨了电话。过了好一会儿,电话才通,人家或许已经上床了呢。“你能再加点吗?如果再加点的话,我可能会考虑。”“这样吧,我们要好好看一看。如果觉得真的好,或许我会加价。前提是,我们必须要看。再说,如果觉得不够好的话,或许二十万也不到了。”对方的口气明显不一样了。
05
原本,他以为对方会联系他。结果没有,对方一直没声音了。生意人就是这样,看你主动了,又摆架子,又要杀价了。他们不找他,他也不找,但心里总是梗梗的。黄女士却又来电话了。“联络了上海方面,那里有一位画家,九十多了,说跟你妈很熟,了解她以前的经历。我们联络好了,要去采访,电视台也一起去。你去吗?最好也一起去。”那么多人去,他觉得不自在。他说电视台能不能不去?黄女士说,实不相瞒,这次是电视台牵线搭桥,他们托人托关系才请到画家的。如此一来,他就没了退路,只好勉强答应。从嘉兴到上海,走高速只需一个多小时。他们乘的是一辆面包车,里面有电视台的记者和摄像、黄女士还有他。在车上,黄女士坐在他一侧,他能看到她齐耳的短发,以及挂在脖子上的一块美玉。她带了食物和水,给他塞了几块饼干。“这真是个大发现。”她说。他支吾了一下,算是回答。黄女士说:“有个事想跟你商量,既然已经这样,我们想做大一点,为你母亲做个推广和宣传。我跟局里也商量了,想办一个展览,就是你母亲的摄影作品展,上海和嘉兴分别展出,再一起研讨。”“展览?”“对啊,可以放在上海博物馆。一个女战地记者,这样一个活动,肯定会轰动,弄不好会成为一个文化现象。”“这是我母亲的私人照片啊。”的确,这里面有许多母亲自己的照片。这些天,他时不时会翻出来,母亲与许多人有合影,她天真烂漫,纯净无比。这其中,也有她和不同男人的合影,那些男人有的搂着她的腰,有的则用羡慕的目光盯着她。看到母亲打情骂俏,他心里不是滋味。“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挑的。挑战地那部分,也是最有价值的部分。”她的口气好像这事已经定下来,马上要办,现在只是顺便通知他。这让他不悦。他觉得这样的事,最起码要先坐下来商量,征得他的同意。他的同意是至关重要的,但现在他们好像把他放到了一边。“这合适吗?”“有什么不合适呢?我提出来,局里马上同意了,经费给得也快。”经费都给了,一切都安排了,他越听越不是味道。他想拒绝,但好像说不出口,但他必须要给出姿态。他不能这样听人摆布。“我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他回以冷淡。黄女士愣了愣。他跟谁商量呢?跟儿子吗?那还是个嘴巴没长毛的家伙。他从黄女士的眼光里读出了这一层。于是,他扭过了头。画家在家里接持他们。画家坐在轮椅上,但目光炯炯,中气十足。画家跟人一一握手,遇到女性,握手的时候会长一些,还用另一只手来拍拍她的掌背。画家的屋子布置得个性十足,除了两壁的书以外,中间就是一张大画桌,上面堆着纸、笔和砚等物。屋里有股墨香。“要谈谈吴云是吗?”画家喝了一口茶,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对着摄像机讲开了,“她可是个开朗、大方的人,是女人中的极品。”画家这么说,令他惊愕。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如此谈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居然就是他母亲。他有点坐不住了,身子发痒,但他忍着。他不知道画家后面会怎么说。“战前,也就是日本人打进来以前,她就在上海滩十分有名了。反正文艺界的人都知道她。她能说,会唱,还会跳很时髦的舞。她真是个尤物啊,迷倒了一大批人呢。我现在也年岁大了,不怕了。不瞒你们说,我当时就被她迷住了。她跳得可出色了,好像会飞起来一样。她在舞池里一站,整个舞池就光芒四射了。这不是我说的,有人把这个写成了文章,登到了报上。”老人沉浸在回忆里,这些回忆令他年轻,他说得手舞足蹈。“我追求过她,追了一年多,但没办法,她拒绝了我。”说到这里,他流露出伤感来,“我知道,我不配她。追她的人太多了,她就像一朵花,围了一大群的蜜蜂。有些蜜蜂是不择手段的。这也是她痛苦的地方,要拒绝人是困难的。她就面临这样的难题,一不留神,就得罪人了。她得罪了好些人。”他坐一旁,浑身更难受。他想他不应该来的。另外,他又想,那人说的是真的吗?现在时光过去了几十年,死无对证,他只管瞎说就是了。这不是瞎说是什么呢?难道母亲年轻时真的是一个风流女子吗?他打死也不信这个。“好在战争爆发了。战事一起,这个女人倒是令所有的人刮目相看了,包括那些她得罪过的人。她报名参军,原先她在报馆工作时,玩过相机,她说要当战地记者。这真的是把所有的人都惊到了。我们既佩服她,又担心她。有些人还去做她的工作,让她在上海留下来,但她义无反顾,一句劝告也听不进。就这样,她到了前线。“我看过她拍的照片。国军一路撤退,一路杀敌,她就一路记录。有些照片是很震撼的。我们看到这些照片都不相信,这是她拍的。的确,就是她拍的。她比男人更勇敢。有篇报道,我看到过,说她在前线如何和炮火一起奔跑。那个女子啊,真的厉害,是英难。比我厉害,跟她一比,我算什么,就是画几朵花,几只鸟,不成大器。”老人的话令大家都沉默了。老人停了下来,喘一口气,喝上一口水。大家都没说话。他听到母亲是个英难时,心里开始转晴,原先那份排斥之心也收了回来。英难,英难!他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两个字。母亲怎么又成了英雄了呢?命运怎么会这样与他开玩笑呢?他昏昏然,百思不得其解。
06
老人休息了一会儿,吃了点麦片,又在抽屉里翻了一会儿,翻出一张老照片来,“看看,1930年代末期的合影,这里面就有她。”照片在手中传着,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照片中有五个人,有年轻时的画家,还有吴云。吴云在中间,时尚又活泼。“这是我唯一一张吴云的照片。”突然老人面向了他,“那是你妈呀,不过,你跟你妈不像,你妈年轻时的气质很不一般,你怎么不遗传一点呢?”老人是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说的,他也拿老人没办法,只是嘿嘿地笑。“你妈后来受表彰了,那是战后的事。她立了战功,名字都登了报。这个你知道吗?”老人问。他摇了摇头。“她的照拍得好,是个出色的记者。她的照片还登到了美国的报纸上。不过,我们都没有见到她,有人说在上海见过,但我们都没见过。她好像失踪了,连奖也没有领。大家都很好奇,不知她怎么啦。”摄像机又重新对准了他,老人又开始了叙述。“人们说,她的心理有些问题。我开始不信,别人这样说我就说是乱讲,但后来却慢慢相信了。她的一位好朋友回来说,她目睹了太多的死亡,那些残酷的画面是无法面对的。我相信,是这样的。她比我们看到的都要多,再加上她是如此的敏感。她后来就不见了,再也没在上海露脸。我们都想见她,但谁也没见到。或许真的是战争带给了她创伤。战争的残酷是难以想像的。人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发疯也是正常的。杀人,杀人,每天都是杀人。她是这样的敏感、多情,她被击溃也是可能的。我就是这样想的。”“难道我妈就是这样来到嘉兴的?”他插嘴说。“我不清楚,这个我不好判断。但战争是残酷的,它会把人从里到外彻底毁灭。”老人道。“我妈从来没说过战争,一句也没有。”“她是个谜,一直是个谜。她去前线是个谜,后来无声无息也是个谜。她就像是个谜团。这次你们来,让我重新回忆起了她,没有你们这趟来,谁也不会再提起她了。她被忘了,彻底忘了。”老人仿佛在自言自语。突然,老人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照片呢?她的照片呢?我想看看她的战地照片。”老人这样一说,他茫然了。他没有带,一张也没有带。“没有带吗?我以为你总会带上一些。”黄女士插话说。实事求是说,他内心是不想带的,他不想把母亲的作品让这个看那个看。现在,有人想收购,他更不愿带了。现在他更明白了这些照片的价值。“好在我看过报纸了。报纸上登了一部分,那是她的作品,真实得让人窒息,又很细腻。这就是她的风格,看上去是矛盾的,但却是统一的。这就是她的作品。”老人评价着。黄女士说:“你的评判很犀利,她的确是这样,这正是她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是她的风格。”老人有些得意,想站起来,结果被家人制止。“坐着,坐着,别激动。”大家安抚着他。不过,老人的确被刺激了,显得兴奋,不时拍打着轮椅的扶手。“那么多年过去了,吴云还是被人记挂,说明历史是不会遗忘的。有价值的东西总是有价值的。”他滔滔不绝,没有刹车的迹象。“对了,有个问题差点忘了,这是个重要的问题。”老人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告诉我,你爸是谁?我很好奇。你是吴云和谁的孩子?”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我爸?我也没见过。我妈说他早死了。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我爸。我妈就是这么说的。”“死了?早就死了?”老人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但他没有撒谎,他的确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一次也没见过。“往事如烟啊!”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07
清醒得很。老人的话一直盘踞在脑海。从画家家里出来时,黄女士对他说,希望展览后,他能把照片和底片捐档案局作永久保存。“这些东西需要恒温和恒湿,放在家里肯定不是办法,时间长了就坏了。”他相信她的话,但他不想捐出去。他想,如果要捐,还不如卖给古董商人。毕竟这能换回一笔钱,儿子真要出国也有了底气。明天就与王月明再谈谈,让他再加点钱。在车里,他就在盘算这些。但奇怪的是,这个王月明好像没声音了,那人葫芦里不知藏了什么药。面包车把他放在西南边,那里有个岔路口,离他家近。他沿着河边走,看到夜色里的花卉,露水打湿了花朵,上面闪着微弱的光。离家不远时,他听到狗叫声,零星地从屋子里传来,闷闷的。他取出钥匙,把门打开,门发出嘎吱声。门也有点老了。开灯后,他倒了杯水,然后坐下。一天下来,有点累了,他真想睡上一会儿,但脑子又有些乱。他点了根烟,座机的未接电话显示儿子来过电话。夜已深,他没有回,明天再说吧,他对自己说。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遗像,不对啊,遗像有了变化。遗像一直是正放的,朝着外面。但现在遗像倒了,朝下了。我没有这样放啊,遗像怎么可能朝下呢?家里只有他一把钥匙,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母亲在遗像里,这个经历了许多的女人此刻正用一双陌生的目光凝视着他。一个念头突然蹿了出来。不好!这样想着,他就朝楼上奔。找出小梯子,登上阁楼。没了,真的没了。那些照片和底片统统没了。他的后背泛起了大片大片的冷汗。四处察看,发现楼下的窗被撬开了。窗上的一块玻璃也碎了。他明白了,家里遭贼了。他在梯子边坐了下来,内心一团扭曲……坐了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由于这些照片,家里一下子发生了变化,让他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心境。现在好了,都没了,就像一个梦一样,这不是梦是什么呢?这一刻,他反倒冷静了。他觉得荒唐透了。吴云,吴云,这么一个陌生的名字闯入了原本太平的生活,把所有的一切都搅浑了,搅乱了。吴云真有这么一个人吗?他越来越怀疑了,好像所有的人都在骗他,所有的人都在演一出戏,把他强行拉入其中,听他们解释,听他们忽悠。坐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地板上起来。他想到了画家临走时给的一幅画。画家说要送一张画给他,他说:“不要,我凭什么拿你的画啊?”画家说:“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妈的,你在你妈的墓前替我烧一下,说是我送的,算是表达我对她的怀念。”画家这么说,他就不好意思拒绝了。画家于是就取来纸和笔,画了一只喜鹊,还有一些花草。他在画的边上题了这么一句:此画献给吴云。然后,他写上自己的大名,盖上了红红的印章。现在他把这幅画取出来,展开。喜鹊在枝头,昂着头,仿佛在鸣叫。好些问题依然纠缠着他,母亲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大起大落?这还是个谜。他不想解开这个谜,他也解不开。他现在在想另一个问题,如果没发现这些照片有多好,他就一直生活在不知情之中。有时不知情或许更好些。他需要了解他母亲那么多事干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秘密、隐痛或者伤痕,这些伤痕过去了,就让它永远过去。翻出来,或许是另一种痛苦,他已经感受到了。母亲的选择总有她的道理。每个人的路看似偶然,其实也是必然。画铺在面前,冰冷的光线无声地落在起皱的宣纸上。此刻,他很纠结,他在想要不要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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