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我不想活了，我走到河边，计算着什么时间死才能不被打扰。

有一个声音叫住了我，嘿，干嘛呢？

我内心暗自想到，果然，多管闲事的人来了。我转过身去，看向他。

他大约170的个子，30岁左右的年龄，脸上没有笑容的时候，乍一眼看上去还有点阴恻恻的。肩膀塌拢着，穿着半旧不新的衣服。衣角并不很规矩的扎在裤子里头。脚上穿着一双鞋边沾满泥土和鞋侧边裂开一个口子的旧旧的鞋。看着总体还算是干净。

他递给我一支烟，问我想不想听听他的故事，我看着他饱经风霜的脸，点了点头。

死前还能听个故事，想来黄泉路上也不无趣了。

他是一个偏远偏僻的小山村男孩。从他记事起，他父亲经常喝醉了酒，半夜才回来。

回来后他能听见的，只有妈妈在房间里发出惨叫声和父亲的怒吼。但村子里总是一片祥和，仿佛他们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见。

他妈妈常常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问妈妈，疼吗？

妈妈说，疼。

他问，怎么才能不痛？

妈妈告诉他，只有拥有超级魔力的人才会不觉得疼。

他问，这么才能拥有呢？

妈妈说，你走出去了，了解外面的样子了，你就会拥有了。

在他五岁那年，他的妈妈终于忍受不了像畜生一样的男人对她的殴打凌辱，带着他想要逃跑，想要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但是这次，村子里的人却没有束手旁观，人们给他父亲通风报信。最后他和妈妈被抓了回来，这一次，他父亲下了死手。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妈妈给他讲故事。

他没有妈妈了。

然而他父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天天喝酒，依然无所事事，依然天天骂骂咧咧，依然拳脚相加，只不过对象都变成了他。

他突然懂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超级魔法，有的只是无休无尽的责怪和打骂。

他习惯这样的生活，厌恶这样的生活，试图摆脱这样的生活。

他想起妈妈对他说的话，走出去吧。

他开始认真认真读书，就算偏僻小山村的老师能交给他并不多。他依然一遍又一遍的看。把课本翻烂，把课本上面每一个字就仔细写出。

他对自己说，走出去吧，就能摆脱现在了。

他的优秀越来越明显，老师哪有不爱好学生的道理，自然对他越来越重视。他充满走出去的希望。

却忘了，越是穷山恶水，越是出刁民。他的同学们开始刁难他。撕扯他为数不多的补丁衣服，将他的课本上涂上稀泥，叫他没妈的野孩子……

他都忍了。因为他告诉自己，你和他们不一样，你要走出去！

他十二岁那年。他父亲因为喝多了酒走夜路掉下河里淹死了。没有人问怎么天天走的路，就那一天出了意外。仿佛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且平常。甚至村里的老人都不会说一句作孽。

可是，他的书，却读不下去了。父亲本就没有为这个家留下什么。离家徒四壁也只是多了一张床罢了。没有人给他交学费了。

他开始了天天背朝黄土的种地日子。今天是玉米，明天是土豆，后天是小麦。他倒也不是觉得辛苦，只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该葬送在这一亩三分田里。他想逃了。

他收拾了行李，说是行李，也不过就是几件久穿的衣服。他想着终于能走出去了。

可当脚迈出家门时，眼睛还是湿了。他微微垂下了头，低声说，我走了。然后深吸一口气，快步离开了他生活十多年的地方。

就算背后家中空无一人，可家终究还是家。

他坐上破旧的大巴车，在路上颠簸了一天的路程，终于到了大城市。

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个城市的楼很高，不像村里的土坯房，灰灰土土的。这个城市的人很匆忙，不像村里的村民，做什么都是慢慢悠悠的……

他想在这里做个梦，好好的活下去，找一个好工作，娶一个好女人。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只要活在这里就是值得的。

但生活并不是像他想到的那样如意美满，没有一个地方需要一个只有小学学历，面色黝黑，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的农村人。

狼狈的他，最后只被工地收留了。他留了下来，却以外来务工人员最常见的逗留方式找到了城市最底层的生活方式，做着低廉的劳动力就能完成的工作，搬砖。

但他自己却十分喜欢，他觉得这是这个城市认可他的标准。是因为它需要他，才会把他留下来的理由。

他乐此不疲日复一日的做着工作。他身旁汗味熏天呼噜接着呼噜的工友不能影响他，他脸上挂不住的汗水不能影响他。他是真的很快乐，他又找到了动力。

拿到工资的那一天，他的工友说，走，愣头青！我们带你去找找乐子。他很好奇，于是跟着去了。

灯红酒绿惹人醉，他对这个地方半知半解，这儿的女人穿着暴露，化了妆的脸像抿了一层厚厚石灰粉的墙壁，白到吓人。嘴巴却又像吃了小孩的血红。

他不太敢进去，工友骂他小胆鬼。让他坐在门口等他们一会出来，一块再去喝酒。他低着头支支吾吾的说好。不敢抬头看周围的“妖魔鬼怪”。

一支烟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吓一跳，猛的抬头一看，撞进了一双好看的杏眼里。只是除了漂亮的眼睛，其他的五官都那么平平无奇。可是奇怪，他觉得她十分漂亮。

她问，抽烟吗？

他明明是不抽的，却楞楞的接了过来。说了句，谢谢。

她向他，浅浅的笑了一下。第一次来玩啊？

他那被太阳格外呵护的脸庞似乎升上了两团红晕。他下意识的点点头，又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又摇摇头。

这次，她被他逗笑了，哈哈大笑了起来，说了一句，你真可爱。

那一刻，他觉得他的心要跳出来了。

从那天开始，他时常去找她。有时带一点吃的，有时给她买个小物件，有时给她讲一些琐碎的小事。可是却又不对她做什么。完全没有男人的劣根性。

她从一开始的莫名其妙，到后来终于反应过来。

他喜欢她。

可她知道装作不知道，就这么吊着他，一次又一次对他阿谀奉承的多讨要一些钱花……

工友们在房间里喧闹，打牌声络绎不绝，他一般不愿和他们一块玩乐，赌来的不过是钱财的事，还多有口角。他又出去找她了。

回来的时候他听到那个带他去“找乐子”的工友在说，你们知道那个傻子吗？每次都去找那个小姐玩，他以为那是过家家吗？每次和她看星星看月亮聊理想。你说他是不是不行啊！哈哈哈哈，他是不知道那个女人在我面前的那个骚样，哈哈哈，一辈子都体验不到咯。

他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出来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最后，他听不到那个高声阔谈的工友，跪在地上打滚求饶，听不到警笛声的呼啸而来，他只听到了内心深处的那一句，就算再怎么逃避，你也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这一刻，他心死如灰。不是因为他对将来的害怕恐惧，而是因为他对现在这一刻的绝望痛苦。

他进了警察局，不知所云的被问完话，不知所云的被关了起了，不知所云的被判了十三年刑。

他说，故事说完了。小伙子觉得我的故事怎么样。

我不满道，这故事哪说完了？这才一半都不到吧！他到底把工友怎么样了？怎么会判了那么多年？这女的知不知道他为她付出那么多？她也喜欢他吗？他们后来的结局呢？他出狱后怎么样了？干了什么呀？过的好吗？

他笑道，这世上的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上就已经死去，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

他，大抵也是死了吧。

说完，也不等我多说一句。自顾自的走了，等我反应过来，人早就走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