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冥河幽光
地狱在千程的印象中永远有种沧桑的感觉,也许是从创世之初起,天君压根儿就没让人来打理过这里。大门一开,久未见光的地方腾起一阵灰尘,黑暗中传来一阵咳嗽声。
借着光,她看见扬起的灰尘中,一个女子执着扫帚在扫着地,大概是这大门一开,灰尘令她咳嗽不已。
“这么多年了,你还在这里扫地?”她开口了,喊着这个女子的名字,“芍药。”
多年不见,当年美艳照人的鬼使芍药也变得黯然,大概是在黑暗中呆得太久了,失去了原本应该有的光彩。
“这么多年了,连当年战死的战神都重生了,我在这里,可能还能等到他。”
芍药口中的“他”,指的是星月,但三界内任何人都可能重生,他却不能。
千程看着眼前这个渐渐变得黯然的女人,几百年的时间就在等待中过去了,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永远也等不来要等的人。
星月承载了先知一半的元神,早在缝合她灵识的时候就已经归于太虚,怎可能再次重生?
但还是算了吧,几百年都等过去了,抱着点希望又有什么不可以?千程只好望着她笑了笑,挥去了身边的黑雾,把明皇中储存的瘴气也散在了空中。
“也罢,祝你好运!”千程说着,又问她,“这么多年你都在地狱中扫着地,可以扫到过我记忆的碎片?”
“有,”她回答,“冰谷那边有很多,可能是星月和小妖王救走你的时候散落下的,没人敢去动,也没人动得了,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谢谢。”
告别了芍药,千程便一层一层地往下走,这地狱中的赤鬼见着她了纷纷躲开了去,就剩下她一个人在慢慢往下走,越往下,那种灼热的感觉越轻微,直到最后寒冷刺骨的感觉从地而起,到最后十八层地狱,冰谷。
她撒了一把仙气在空中,一片紫色的荧光散开去,照亮了这片冰谷。她还记得这里,当年柏司霆被冰封在这里的记忆太清晰了,作为一个凡人,被冻在这冰谷中的记忆太深刻。
借着紫色荧光的微光,她向当年破冰而出的冰窟走去,果然,在冰窟的四周,散落着像水晶一般的记忆碎片,在荧光的照耀下泛着微光。她弓下腰身,小心地将这些碎片拾起来,握在手心里,很快,碎片被掌心的温度融化了,融进了灵魂中。
原来散落在这里的,是柏司霆的记忆,包括他看到扬羽时,说的第一句话:
“喂,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是琥珀色,特好看那种?”
那时的扬羽看上去年龄不大,大约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和柏司霆相仿,他对这个同窗并不怎么在意。
还有一段记忆,是在柏司霆接彼岸之前,与扬羽擦肩而过,扬羽一口血吐出来,顺势倒了下去。那时候的柏司霆下意识地扶了扬羽,然后心头一紧——
扬羽什么时候到他前方的?扬羽又是什么时候负伤的?不,在他的记忆里扬羽没有受伤,扬羽甚至从千程手中抢过什么东西,但紧接着她的灵识就碎了,留下柏司霆停留在原地,霎时间头脑一片空白。
柏司霆没有看到扬羽合眼的那一瞬间,接过彼岸之后,他纵身从心湖跳了下去,从凡间直坠地界,然后他听见了地界联军的战歌。
那时候他有一个念头,赤鬼王已死,那么凡间已经不再危险了,但是地界的赤鬼还在四处乱窜,地界联军还在浴血奋战。在此之前联军的统领是老地君,但现在他已经魂飞魄散,地界联军还剩下谁能统领?
他接过了彼岸,他就是新的地君,当他从寒潭中爬起来的时候,彼岸的一声笛音划破夜空,赤鬼们四散逃去。
蓝莲姬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她长舒一口气,回头望着寒潭中那傲然屹立的身影,她感觉自己仿佛重新拾得了依靠。随着耳边的喊杀声渐渐远去,这个令她可以依靠的人影渐渐靠拢,最后将她一把搂进怀里。
“我回来了,莲姬。”
蓝莲姬放声大哭,仿佛要将这段时间来所有的委屈和恐惧全都哭出来一般。柏司霆依旧搂着她,轻拍她的后背,这给了她很大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一直持续到她嫁进明华宫,生下小殿下柏梦瑾,持续到地界再次动荡,柏司霆战死为止。
关于蓝幽亭的那些记忆也混杂在这些碎片里,那个成天追在柏司霆身后,左一声“姐夫”右一声“姐夫”喊着的小孩,很快便长成了天真烂漫的翩翩少年。
以及那最可怕的,关于星月的记忆。
千程的手一抖,那碎片差一点从她手中落下去。碎片很多,零零散散洒满了正片冰谷,她小心翼翼地去拾起来,一点一滴。
她这才知道,当初柏司霆和星月交上手时,心里那种震惊和恐惧。
其实柏司霆本身应该对千叶没有任何印象,甚至可以说他根本没有见过千叶,他本身没有千程当初的记忆,更别说千程记忆里的那些人和事了。
但是好巧不巧,当星月奔着明华宫而来的时候,他就带来了那些记忆的碎片。尽管柏司霆一开始并未因此受到太大影响,但是,碎片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记忆,将千年之前的记忆强行植入他的脑海里,一时间千叶和星月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了柏司霆的眼前,一个微笑如同灿烂阳光,一个阴郁如这深寒的冰谷,他几乎有些分不清面前站的究竟是千叶还是星月,对方对自己是有恶意还是无恶意,自己到底是出手还是收手?
就在那一瞬间,星月的刀刃穿过了他的胸口,他仿佛被定格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根本没有料到星月会下如此狠手一般。
“你的记忆被人埋在了地狱的冰谷中,你若想要,便自己拿去吧。”
星月的那张脸太具有迷惑性,就连紧跟在柏司霆身旁的长老们都不禁为之一怔,差点脱口而出“三殿下”,但阴气森森的星月咧嘴一笑就立马让人能够判断出他和千叶相差太远,完全不同。
这段记忆到此,千程知道柏司霆至此已经战死,但是他的记忆却没有停止,仿佛堕入冰谷之后,他的听觉视觉依旧还存在,尽管被埋在冰层里,听不清也看不明。
“嘿,小地君,我给你说,”隔着冰层,星月拿刀柄敲了敲冰,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如你所想,小妖王上天宫去了,也不知道,天君见了他会怎么想呢。”
等了一会儿,星月仿佛是在听他回答一般,然后他才又接着说道,“你说你啊,当初你还是千程的时候,你上天宫可没少遭罪,被镇守凡间的星君打的到处乱跑,瞎也瞎了,伤也伤了。你那妖王小舅子可不听劝,他姐姐拦都拦不住,这不,上天宫去了。听说,刚走出心湖,就和你的师兄们大打出手,和你当初啊,应该差不多。”
他又停了许久,最后干脆在冰面上坐了下来,一边用手抓着地上的记忆碎片,一边说道:
“你放心,小妖王比你可幸运多了,天君不会为难他的,”说着,他又抓了一把碎片,一片一片地塞进冰缝里,“可惜的是,你的记忆碎了,你也记不住那么多了,但我又没法子帮你去记,只有给你捡一堆,扔这儿,你自己个儿记着拿吧。”
这也是千程一直疑惑的问题,星月捡来的那些碎片,不外乎是从地狱各处搜集来的,但是,自己的记忆碎片又为何会坠入地狱中?
她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星月也常来,坐在冰壁前自言自语地聊着天儿,仿佛把柏司霆当做了自己的一个老朋友似的,从双方的交战情况,到星月去偷瞄蓝莲姬和孩子,还不忘跑来在冰壁上敲三下,说,你家小殿下很乖。直到有一天,星月告诉他,龙筝来了。
冰壁开始产生了裂纹,从柏司霆的脸旁,就在他眼睛周围的位置,一丝细微的裂纹产生了。
星月凑近了冰壁,仔细看了一眼那不易察觉的细纹,然后裂嘴笑了笑。
然后星月有很久没有来冰谷,但是记忆碎片却在飞速的下落,落进了冰谷之中,并且全部都在不自觉地向埋葬柏司霆的这个地方靠拢,而柏司霆眼睛旁边的裂纹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直到星月再一次来到这里——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张开了,就仿佛睡着后又醒过来一般,这一次张眼,他不仅看见了依旧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星月,还看到了本不应该出现在此的蓝幽亭。
蓝幽亭是从瀑布上纵身跳下来的,重重地砸进了冰谷的寒潭中,三途河水在他身上流过,划出一道道血痕,但是很快水流划过之后,这些血痕便消退了。星月踩在水中把他给拖上岸来,好久,他才缓过气来,才缓缓活动着摔得生痛的关节,站了起来。
这时候,他的手中就拿着一支金箭,或者,他是追着这支金箭跳下来的,也是这支金箭将他拖上岸的。
“扬羽呢?”这是他喘过气来后问的第一句话。
“他一介凡人,你觉得呢?”
“拿我姐夫呢?”
蓝幽亭又问,星月没回答了,只朝冰谷这方努努嘴。那支金箭飘了起来,最后如离弦般射了出去,扎进了冰壁中。
“姐夫!”追着金箭而来的蓝幽亭双手贴在冰壁上,大声地喊着,他的身上湿漉漉的,连发梢都已经结了冰,那支金箭就扎在这厚厚的冰层里,距离柏司霆越来越近。并且发出一种怪异的震动,震得冰壁也产生了共鸣,震得柏司霆感觉头痛欲裂。
他在这时候才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他已经冰封了很长一段时间,作为一个凡人就算有彼岸的灵术加持,也早应该命丧黄泉,但现在他的视觉和听觉越来越清楚,甚至还产生了痛觉……
“他快要醒了,”星月说道,“只不过,醒过来之后的他,就不再是你的姐夫了。”
“为何?”蓝幽亭有些不解。
“你姐夫是个凡人,死了就死了,醒过来的那一个,可是众望所归的明皇剑主,地君千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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