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都从指尖与琴键的那场邂逅开始。
那时我六岁,老师还满头黑发。琴房里除了老师讲的话以外,一切都使我感到新鲜。我的视线在节拍器,电子琴,手风琴,挂件,大钟等物品间跳跃着,全然不顾老师嘴里反复唱着的怪气而又不可爱的音符。我坐在琴凳上,那时脚还够不着地,只能垫踩着一个小马扎。我调皮的踢动马扎,控制力度不让它翻倒,全然不知背后老师的大手。他嗔怒的拍了拍我的后背,放好马扎,把我的手放在琴键上。我僵硬的摊开五指,那时手小得对不上五个白键。老师弹一个音,我便用手指无心敲一个音,嘴里和老师一起咿咿呀呀的唱着:“do,re,mi……”这是我第一次在钢琴上弹出声来,心里对这神秘的黑匣子产生了好感。我渐渐地被美妙的音色吸引了,陶醉在指尖敲击琴键后音箱里发出的由强渐弱的声音——像糖果撒在地上的声音,像母亲为我准备洗澡水时水流间的碰撞,像快吃完一顿饭时勺子刮着碗发出的即将成功的号角……
那时的老师就像我的爷爷——哦,不,比我爷爷还慈祥些——至少他不凶我。他仿佛永远只穿同样的裤子,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春天夏天穿着红色的长袖格子衬衫,到了秋冬季就在外面穿一件阔领羊毛背心。最有趣的是他那艺术家特有的两撇胡子。他上课前总走到外面抽一支烟,有时我能看见,那两撇胡子在白烟冒出的时候总舞动两下,是最令我忍俊不禁的。
我多么希望老师永远是这样和蔼可亲的,直到有一天他向我表现出了他作为教师的另一面。
我清楚的记得那首圆舞曲,老师让我回家练,过了一个礼拜还弹得结结巴巴,甚至有些许杂音。在弹奏时我简直不敢瞥老师,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越来越重,重过钢琴的最低音。终于,他无法忍受这残缺的音符组成的调子,他站了起来,将我的手从琴键上撇了下去:“不要弹了,练都没练,弹的都是什么!”我吓得站了起来,我从没见过老师发火的样子:怒目圆睁,满脸通红,眼神中带有随时会爆炸的凶悍。我这才意识到我犯了严重的错误,从琴键上跌落的指尖跳动着痛意。我忍不住哭了,老师叹着气坐下,时间仿佛被拉长,拉长……最后静止了。
“你不联系怎么进步?”老师张口打破了沉寂,“你当自己还小,学琴玩吗?我女儿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弹得可能还没你好,可她一直在努力。你是一个好苗子,起步也不算晚,努力点看看自己究竟能到什么程度不好吗?”
音乐改变了我的性格,是我变得乐观开朗,同时也让我猛然醒悟:音乐不再是调节性格的工具,需要认真的对待。弹错一个音符,毁了一个旋律,是对音乐的亵渎。
当指尖再次触到琴键时,出道的不只是音符,它多了些成熟,多了些真诚,敲击出的不只是乐音,还有眼中的坚定和一份认真。
琴音飞舞,一晃就是十年。我的手已经大到可以横跨九个白键,个子也渐渐超过老师,而老师的头发却从鬓角开始发白,直到满头白发,连两撇胡子也成了病树一样的白须。
我并不曾预料到十年的岁月对人的改变能如此之大,不如我所希冀的那样,老师慢些变老,我慢些再长大。步入高中,由于学业紧张不能再去学琴,细数着之间下的时光,仿佛白驹过隙,又仿佛过得很漫长。我仿佛彻悟了些什么,又反应得太迟钝……
所谓师生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他白头,你长大;他背渐驼,你身渐长;你挥手告别,他转身迎接……彼此的岁月有了交集,就像果子在树上享受了一段荫蔽,躲避了一阵风雨,待成熟后离开,树又将迎接新的果实。老师虽逃不过老去,但他一直活跃在那么一群学生的青春里,而他与我之间下的青葱岁月,就变成一圈圈的年轮,伴随着树,装点着,丰富着他的一生。
惟愿这段指尖下的青葱岁月在我们的生命中,都是收获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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