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今天继续读一段周振甫先生的《诗词例话》。
这一次讲的是诗词的结尾。篇中周先生节选了几段古人的语录,来说明什么是好的结尾,什么是差的结尾。
一、李德远学杜甫的败笔之处
《诗词例话》引用了洪迈《容斋随笔》中的一个故事,不过引用的不全,老街将《容斋随笔》中的这段话分两部分完整录于此处:
老杜《缚鸡行》一篇云:“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儿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此诗自是一段好议论,至结句之妙,非他人所能跂及也。
这一段是夸奖杜甫这首诗,注意有两点:1、好议论;2、结句很妙。为什么这样说呢?看一下李德远的《东西船行》就明白了:
予友李德远尝赋《东西船行》,全拟其意。举以相示云:“东船得风帆席高,千里瞬息轻鸿毛。西船见笑苦迟钝,汗流撑折百张篙。明日风翻波浪异,西笑东船却如此。东西相笑无已时,我但行藏任天理。”是时,德远诵至三过,颇自喜,予曰:“语意绝工,几于得夺胎法,只恐行藏任理与注目寒江之句,似不可同日语。”德远以为知言,锐欲易之,终不能满意也。
洪迈说,我的好朋友模仿杜甫《缚鸡行》,也做了一首《东西船行》。整首诗都是学杜甫,学什么呢?
就是上面的1:学习杜甫的“好议论”。洪迈认为杜甫的诗,是一篇关于议论的好诗。
但是洪迈又指出了李德远的败笔之处:只恐行藏任理与注目寒江之句,似不可同日语。
这里就是说的2:杜甫的结句很妙。但是李德远的结尾之句不妙。
二、李德远与杜甫结句的区别
洪迈先把好友夸了一顿,说其“语意绝工,几于得夺胎法”,因为是模仿杜甫,因此用“夺胎法”来赞扬李德远的模仿秀很好,而且““语意绝工”。
《东西船行》与《缚鸡行》都是论理的一首诗,在这个方面,李德远学到了精髓。
但是,为什么说李德远的结句不好呢?我们把这两句放在一起比较下:
我但行藏任天理;注目寒江倚山阁。
一个呢,结尾是虚写,还是议论;一个是实写,却似乎与前面所说没有直接联系。
因为这个区别,所以洪迈说李德远和杜甫“似不可同日语”:你的结句不好,所以还是不如杜甫呀。
李德远心服口服,但是想改,却没有达到满意的结果。
三、旁入他意,最为警策
在解释两种结尾的优劣时,书中又引用了宋代人的观点:
《步里客谈》云:“古人作诗断句,辄旁入他意,最为警策。如老杜云‘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是也。黄鲁直作《水仙花诗》:‘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亦是此意。”(真德秀《文章正宗》)
一篇之妙,在乎落句,黄鲁直深达诗旨,其《书酺池寺书堂》云:‘小黠大痴螗捕蝉,有余不足夔怜蚿。退食归来北窗梦,一江风月趁渔船。’可与言诗者,当自解也。”(真德秀《文章正宗》)
这两段文字,引用了黄庭坚两首“以议论为诗”的作品。这两首“议论诗”和杜甫一样,都是以写景结尾:出门一笑大江横;一江风月趁渔船。
上面举例杜甫、李德远、黄庭坚的几首诗,虽然写船、写虫、写水仙、写蝉、写鸡,其实都是写人世间的纷争。
诗评家认为,这种议论诗,结尾要避免继续议论,最好“旁入他意,最为警策”。
周振甫先生的解释是:李德远结尾七个字纯粹说概念,破坏了诗意;杜甫结尾是形象描写,写出了作者的神情,上面所有的内容正是“注目寒江倚山阁”的沉思之事。
黄庭坚的一江风月趁渔船、出门一笑大江横,也是用形象描写的手段,诗人抛下了前面所写的世间纷争,跳出到眼前的景物,体现出了作者的精神面貌。
四、两种词的结尾不同
除了诗,词也要注意结尾的问题。
宋·沈义父《乐府指迷》举例说明了几首词的结尾优劣:
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尾最好。如清真之“断肠院落,一帘风絮”,又“掩重关、遍城锺鼓。”之类是也。
或以情结尾亦好。往往轻而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又云:“万魂凝想鸳侣”之类,便无意思,亦是词家病,却不可学也。
1、以景结尾最好
沈义父说结尾用景最好,例如周邦彦的《瑞龙吟·大石春景》: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另一首,也是周邦彦的作品, 《扫地花/扫地游》 :
晓阴翳日,正雾霭烟横,远迷平楚。暗黄万缕。听鸣禽按曲,小腰欲舞。细绕回堤,驻马河桥避雨。信流去。想一叶怨题,今在何处。春事能几许。任占地持杯,扫花寻路。泪珠溅俎。叹将愁度日,病伤幽素。恨入金徽,见说文君更苦。黯凝伫。掩重关、遍城锺鼓。
2、以情结尾轻而露
不好的例子,以议论抒情结尾,还是周邦彦,《风流子·新绿小池塘》:
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绣阁里、凤帏深几许?听得理丝簧。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噎,愁近清觞。
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周邦彦的另一首,《尉迟杯·大石离恨》:
隋堤路。渐日晚、密霭生深树。阴阴淡月笼沙,还宿河桥深处。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南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
因念旧客京华,长偎傍、疏林小槛欢聚。冶叶倡条俱相识,仍惯见、珠歌翠舞。如今向、渔村水驿,夜如岁、焚香独自语。有何人、念我无憀,梦魂凝想鸳侣。
写景,是敞开式的结尾,丰富了读者的想象。因此“含有余不尽之意”;
以议论和抒情结尾,虽然也有时候”亦好“,但是”往往轻而露“。这种方式常常把意思道破,缺少余味,没有了想象的空间。所以“便无意思,亦是词家病,却不可学也"。
结束语
诗词的结尾,有议论(抒情)、有写景,未必写景一定比议论(抒情)好。
大多数的诗,以情景相互的配合为佳。上面举例的诗,大多是以议论叙事为主的诗,因此以写景收尾,既有变化,也有余味。
周邦彦的几首词,我个人不太喜欢抒情收尾的两首。
如果眼界放宽到其他词人的作品,以抒情议论收尾的词,其实也有很多佳作。例如秦观的这首《鹊桥仙》,结尾写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过我一直不太喜欢这首《鹊桥仙》,我更喜欢贺铸的这种: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
@老街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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