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恩如山
父亲是一座大山,母亲则是围山环绕的河。山是儿女们的依靠,河则是儿女们的生命之源泉!
对父亲来说,孩子们往往于母亲更亲近些。这或许是因为我们在婴幼儿时候,喝着母亲的奶水一天天长大,同时也与母亲肌肤接触较多,从小就与母亲天然地形成了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关系。做父亲的则是把主要精力投入到一家大小的生计上去了,自然与孩子们亲近交流的机会相对要少些。中国的传统又是男主外,女主内。更何况自古就有严父慈母之惯势,长此以往,父亲与子女们在情感上的距离越拉越远亦属必然。《周易》说,父亲属乾,天行健。为了一代一代地生息繁衍,身负父责,不得不自强不息。哪还有多少时间和精力顾及子女们幼小时候的生活细节?子女们不知不觉就对父亲敬而远之了。母亲则如大地,厚德载物。一个生命,从孕育,到精心呵护成长,这一切重担大多落在了母亲的肩上,所以母爱给子女们留下的印记就格外深刻!
父亲多关注的是望子成龙,盼女成凤;母亲则如床上的被子为子女驱寒取暖。
我从幼小长大成人,无论是欢乐还是忧愁,总是想跟母亲倾诉,父亲当然也想了解。每当我跟母亲分享快乐或是诉说忧愁的时候,父亲总是砸吧噙着烟袋的嘴静静地听。偶尔也想问问,嘴唇嚅动一下,见我没有主动跟他交流的意思,又只好把已到唇边的话咽回心里去。每每想要了解我心里有何需求,母亲自然就成了我们的信息传输器。随着时间的推移,久而久之,父亲要想操心我的事,或欲叮嘱我在外面要注意的事,就直接吩咐给母亲了。父母生活的时代,不像现在的通讯那么方便。每当我从家里出外求学和求生活的时候,父亲习惯性的要在厨房里转转,问母亲是否给我准备好了在路上的干粮?该带的东西有忘了收拾的没有?我当时就很烦父亲:一个大男人怎这么婆婆妈妈的?现在只要带几张人民币在身上不就行了(那时还没时兴智能手机和银行卡)?谁还这么大包小包的多麻烦!转眼间,自己的孩子大了,我又自觉不自觉的拾取了当年父亲婆婆妈妈的习惯,想来,既对自己的举动觉得好笑,又怨自己当初咋就那么不懂事体?这正是:父母痴心本天性,能解此性自为之!
父亲从小是个孤儿。两岁半失去了他的父亲,四岁时母亲又丢下他升仙了。姥姥抚养了他三年也撒手人间。舅舅忠厚木讷,舅母是河东狮子。先有姥姥护着,姥姥一走,我父亲的好日子也就到了头。私塾也读不成了,舅母嫌他吃闲饭,就让他放牛。在他九岁的时候,因挨了舅母的毒打,就从他舅家只身逃走,后被汉戏班子收留了他。那时的戏班子也就是博人取乐的讨饭乞丐,生活是非常艰辛的。父亲自小练就了一身童子功,做打念唱无有不精。先是唱旦角,后被同行嫉妒,暗下毒药破了嗓子,在师父的精心指导下,又改唱铜锤花脸。建国后,在县剧团编排过一些现代戏。可是,刚刚有个相对稳定的演唱环境时,好景不长,一夜之间就被打成右派,押往农村“接受群众监督,进行劳动改造”。
在我的前面是两个姐姐,她们都不到十五岁就上三线修建襄渝铁路去了。在我们姊弟中,我是唯一上过几天学的。父亲逢人便说:“我们家也算有了个文化人呢!”我当时很怨恨父亲的到处张扬。后来才知道,父亲大半生被人看不起,自己的儿子能识几个字了,理所当然地要扬眉吐气的骄傲骄傲了。时过几十年了,我常常为自己没有努力争气反而怨恨老父而自责和羞愧!
有一次,我们家悄悄来了一个客人。母亲去自留地刨了半篮子土豆。深绿色的禾苗刚开始现花,土豆才鹌鹑蛋大,用手一捻,一层粗皮就去了,剩下白泡泡的嫩蛋蛋就像公鸡的肾。再过一二十天也许就算成熟了。母亲再心疼也只好下手。因为自从父亲下到农村,从来就没有一个客人来会过他的。父亲和客人各吃了两碗豆角煮土豆后,来了精神,说着说着就用手里的烟锅子在坐凳上敲打着节拍,唱了一段什么《捉放曹》。客人是陈宫,父亲便是曹操。唱完了,又给我们讲了《三国演义》这段故事。我禁不住问他们:曹操为什么要恩将仇报,乱杀无辜?父亲当时很神秘又很严肃地嘱咐我,不许在外头乱讲。好像曹操就是当时的国民党特务,或者就是父亲右派分子的同党!
半年后,父亲走了一百多里的山路(父亲没有乘车的命,乘车不到二三里就呕吐得不行,更何况那时也不具备享受那种便捷的条件),在他原先的粉丝(当然那时还没发明这个词儿,称其为“票友”又不准确,故暂借用之)那里借来了一套线装本《三国演义》。我现在家里也有几千册藏书了。我有这点微薄的家底,其原始动力不仅仅是这部古典小说,更是父亲把一份爱子之心是怎样付诸于行动的感人过程。!
有邻生产大队(即现在村级单位)只有地主和富农,缺少反革命分子和右派,为了配合当时的政治运动,把抓阶级斗争声势造大,就想了个主意:把我父亲借去陪着该村的地主挨斗。总算借人批斗的生产大队干部也还善良,他们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抽调几个妇女劳力,蒸了两笼白面肉馅包子。每重四两,一人一只。父亲的那只没舍得吃,晚上回来给了我。半夜,我在睡梦中被母亲推醒。问我:“包子呢?”我愣住了。那还有包子?我们一年到头都没见过油腥儿,就连没掺过野菜的包谷糊糊也没吃过几顿。见了这又白又香的包子,还不像猪八戒见了人参果,连什么味都来不及尝出来就没了?在煤油灯傍,我见母亲眼中噙着泪花,说:“你一点都不懂事。你爹一天没吃啥,这半夜三更的,心慌病又犯了,拿啥给他止慌病?出了好几阵冷汗,喝两碗凉水都不中用。”我无比愧疚,急得直哭!母亲把我书包摸一摸,幸亏那枚准备换铅笔的鸡蛋还在。她拿着出去,走几步,又走回来,摸着我的头,说:“吃进肚里的东西也吐不出来了,哭有啥用?快睡吧,明天早点起来上学去。”母亲揉着眼睛走了。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就起了床,还是没见到他们。——父母比我更早就去生产队上工去了 。自那以后,我就养成了一个近乎吝啬的习惯:凡有好吃的东西总舍不得吃,一直珍藏着霉烂变质后,还只得丢掉。
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也就十三岁了(断断续续的上学,我自然就成了同年级里边的“大学生”了)。在几个星期以前,学校就开始了秧歌表演排练。给我安排的节目是四个小伙伴一起说的“三句半”。在鼓点的节奏中,前三人一人一句,最后一人用半句或总结,或概括前边的三句话。形式活泼,幽默风趣。是群众喜闻乐见的一种表现形式。尽管是孩子们的表演,但在那个文化生活枯慌的年代,学生和家长都充满了期待。
到了“六一”这天,我们早早就走了五六里路,来到中心小学操场坝里汇演。不想天不作美,从早晨八点就开始下瓢泼大雨。下午三点多了,也是平时放学的时候了,雨还没有减小的意思。我们几个同学就只好冒雨往回走。从中心小学回家还得淌水过两道河。此时却河水暴涨,我们几个孩子就准备各自淌水过河。当我还没过到河沟的五分之一时,急湍凶猛的河水就把我冲走了一仗多远。我利用放学后的时间采摘金银花,有生以来买的第一双新“解放”鞋也被水冲走了。河水正要把我冲下岩坎的时候,父亲把我捞了起来。
原来,父亲早就来接我了。只是雨太大,他去在一户人家避雨,尽管两眼随时盯住我们回家要经过的路上,但从发现我们到他跑到河边,我们就自己已经开始涉河了。
自此以后,我去到中心小学上学的两年中,每逢下雨,到下午放学的时候,父亲就在这条河边守着。无论雨有多大,父亲就像一座塔碑一样在雨中站着,任雨水顺着斑白的头发、木刻版画般地脸颊上流着。眼睛望着我放学回家必经的路上,再也不敢粗心大意去人家里避雨了。那是一尊活的雕塑!
高中毕业(那时招生还没改为秋季),我一个女同学考上了地方师专,约好我去祝贺。父亲也要坚持去(其实,他有其为我考虑的如意小算盘)。结果,他喝得酩酊大醉。我只好脱了鞋,光着脚,背着父亲在冰雪路上走了两里多远。老实说,我当时是很怨父亲的。不是因为我冻了脚,也不是因为护理酒醉人嫌烦,实是他给我丢的面子太大了。为此,我有两年没跟父亲说话。
当你冷静下来再仔细想想:父亲为你不知付出了多少,为人之子的,就不能容忍和原谅老父的一点小小过错?
1989年,我在江苏无锡接到家信,说父亲病危。接信后,我立即赶回家,父亲已处于昏迷状态了。当我在床前把父亲喊醒后,父亲只说了一句话:“我对不起你,自那次出了你的洋相,我就戒酒了。我现在好想喝口酒,你看行吗?”我背过脸去揩去了泪水,给他递上了一杯散装包谷酒,他抿了一小口,呛的半天踹不过气来。我扶起他坐在床上,他人生中最后的一小杯酒未喝完就这么匆匆地走了,他留恋不舍地凄凉而去......
母爱细腻如水之柔,父爱粗豪坦率,厚实若山!
二零一七年深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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