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时针慢慢吞吞走过了十一点,外面早已是漆黑的深巷。门口有开门的声音,然后是一阵窸窣的动静。母亲幸子走过门廊,刚一转弯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桌子前的星野。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假装睡着,而是定定地坐在矮桌前。她一动也不动,似乎并没有看到母亲的出现。她眼睛低垂,神色凄凉,脸上明显有哭过的痕迹。桌子上面两只杯子静静地立着,她在等她。
“这一天还是来了”,幸子在心里默默地感叹。
看到杯子,她有些一愣,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马上站定。先是觉得像挨了一鞭子,脸上火辣火辣的,一股沉沉的、酸酸的东西涌上心头随即又被压制住。好吧,她今晚不打算再逃避。幸子“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她稍微平复心情,迈步走向桌子,缓缓坐下。片刻过去,谁也没有开口。
幸子又一次把目光落在面前这只杯子上。她还清楚地记得,这杯子原是一整套,一个胖肚子的茶壶和六只小巧的杯子,后来打碎了一只,这套茶具是她和星野的父亲一起去川台和村杂货铺里挑选的。茶壶整个的釉彩是一层淡淡的绿,泛着油亮的光影。杯身由底部的墨绿逐渐浅上去,末了在杯口一圈收成浓黑,看上去很雅致。一身散碎的星星点点的白,浪漫中不失内敛。这些他曾用过的物件,自从料理完后事就再也没拿出来过。今天星野把它们拿了出来,似乎带来了一份父亲的质问。
她不怪星野,应该说,她对她唯感抱歉。她知道这么做伤害了星野的感情,在星野心里母亲一定不是一个好女人。但是,也已经不能再退缩,长痛不如短痛,她和星野迟早要分开。
外面的雨时下时停,两个人的心一样地潮湿痛苦。时针指到凌晨一点,大家再次陷入沉默。这个场景就这样成了现在与以后的分界线,现在的母亲和将来的母亲的分界线。
结果已经不可更改。明天母亲就要走,她是这样的绝情,她是这样的勇敢,为了追求自己的爱情,她要把这里的一切都抛开。她知道自己不能够再阻拦,没有理由,也不忍心。两个相爱的人默默隐忍了几十年,直到此刻才真正活过来,这不得不叫人有些感动。可是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母亲?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偏偏是我?以后我该怎么办?她走了,那么我的母亲,我要去哪里找寻?星野痛苦地在心里追问,没有人会给她一个答案。
窗外雨声渐弱,天上没有月亮,只是一团漆黑。星野合衣躺在床上,泪水不断地滑到枕边,她坐起身定定地望着窗外。看得久了,她觉得那四方的天空好像是一幅画,不会动,没有生机,是一副用窗格固定住的油画挂在了墙上。如果可以逃离这个时空该有多好!
她又想起了母亲。虽然此刻她就睡在隔壁,可是她觉得母亲已经离开她遥遥万里。而且,星野觉得,她不是明天才走,她现在已经在走远。她已经从一个亲人变成了一个温和的陌生人。可是,那个陌生人啊,给过她多么温暖的怀抱,给过她多么幸福的过往。如今,她就要把幸福和温暖一件一件地拿到别人那儿去。她嫉妒,她愤恨,她的心伤透了。她觉得自己和母亲似乎变成了两条平行的线,互不相欠。她可以走她的路,她也可以走她的路,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一个那样亲爱的人明天就要坐上陌生的车,乘坐飞机飞去一个陌生的城市。
在这个世上,有人知道茫茫人海中那个陌生人就是她曾经多么无限依靠的母亲吗?又有人知道在遥远的这里还留着她的一个爱的延续吗?这多不可思议,一个由她而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从此以后与她毫无关系了。
然而,她不能干预。幸子是一个独立的人,她谁也不属于,她只属于她自己。无论她爱过谁,她是自由的。即使不舍的心在滴血,她愿意还给她自由。
此刻,她不得不把母亲看作成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完整的女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完整的女人。
她感到既悲伤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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