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冬至节,毛贻昌的生意客人先后来到。生意人相见,谈笑飞扬。谈笑声破门而出,贴着水面爬,沉入荷塘污泥。谈笑声中,毛贻昌一声吆喝:“石三伢子!”
没有应答,吆喝变得严厉:“石三伢子!”
一片寂静,严厉的吆喝如一茎枯黄的断草乘风飘落在碧波上。
屋子一角,毛泽东正在看《水浒传》,正看到林冲雪夜上梁山。少年的心,随着英雄好汉们纵横驰骋;生意人的谈笑充耳不闻。他痛恨高俅之辈,深恶陆谦者流。他为林冲枪挑陆谦称快,为林冲雪夜上梁山叫好:林冲呀,林冲,早该如此!都是姣妻、功名害了你!你应该向鲁智深学习,向李逵学习!他恨不得紧跟林冲,接过林冲的枪,像孙大圣一样,搅动乾坤,把那亭榭楼台、金银财宝搅成片片雪花漫天飞扬。恍惚间,林冲消失在风雪里,高俅走过来。高俅抖动着纱帽上的长翅,脸上笑容变换不定:奸笑、狞笑、得意的笑……渐渐地,高俅幻化成私塾先生和父亲。私塾先生和父亲对他的责打,在少年的心灵深处铸成黑红冷硬的块垒。
“你聋了吗?叫你为什么不答应?!你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
呵斥声惊起毛泽东,父亲毛贻昌立在面前,铁铸一般,满脸怒色,眼光严厉地近乎冷酷。毛泽东在呵斥声中站起来,父子对立。毛贻昌消瘦精明,留着髭须,和毛泽东想像中的高俅惊人地相似,眼光正如长硬的帽翅。毛泽东的大眼睛隐藏不住浓浓的怨,燃着“哔哔剥剥”的不屈的火苗。他把书抓紧,说:“我在看书,没听见,并不是偷懒。”
毛贻昌提高声音,怒斥:“看书?!种地的看两本子破书有个屁用呀!”说着,他抢过书本,狠狠地摔在地上。书本封面上三个大字深深地刺痛他:水浒传。他恼怒而失望,恨恨地说:“八岁送你入私塾读书,只知道一头钻在这些杂书里!看这些不教好的坏书!看成个好吃懒做、为子不孝的家伙!一叫干活就变得又聋又瞎!”他越说越气,骂出一句很难听的粗话。
“有理说理,你怎么张口就骂人呀!父慈子孝,只有父慈才能子孝。”毛泽东声音不高却清晰。
“什么?顶起你老子来了!”毛贻昌怒吼,“老子骂你,老子还揍你呢!”
“你讲不讲理呀?”毛泽东声音响亮。
“讲理,我给你讲理……”毛贻昌抄起一根棍子。
毛泽东拔腿就跑,他跑出家门,毛贻昌追出家门;他跑上小路,毛贻昌追上小路。
小路边是荷塘。毛泽东忽然停住,指着荷塘大声说:“你再追!你再追我就跳到水塘里去!”毛贻昌一怔,收住脚步。他望望毛泽东,毛泽东眼里是不屈的抗争;他望望水塘,水塘冷水深深;他扬扬手中的棍子:“你想吓唬老子……”
“我不是吓唬你!你再敢打我,我一定要跳下去!”毛泽东出言如铁。毛贻昌怒在心头燃,怯从胆边生。
父与子远远地进行“和平谈判”,文素勤和客人在一边调解。父子达成“协议”:毛泽东单腿下跪,给父亲赔礼;父亲不再打他。
风波平息,毛贻昌和生意场的客人落座,吃喝起来。毛泽东向屋里偷望一眼,只见一个客人像做生意一样,正对着桌子正中的红烧肉发起进攻。那客人牢牢地捏着筷子,紧紧地盯着肉块,稳稳地夹起,急急地送进口里。肉入口中,脸上喜洋洋,嘴边油光光。毛泽东的目光掠过酒肉和商人的嘴脸,看到堂屋正中的神龛和菩萨像。他心里默念:菩萨保佑,保佑我好好读书,保佑穷苦人有饭吃、有衣穿,有尊严,不受欺负。他暗暗地对自己说:挺直腰杆!站直了,是山顶一棵松;趴下去,狗屁不是!
抗争,播种在纯净的心田:今天如果温顺示弱,一定遭受更多的打骂;坚决抗争,才是保护自己的法子。在压力下,等待没用,抱怨没用,乞求没用,抗争,只有抗争,抗争是唯一的出路,尊严依靠抗争维护。穷不可怕,就怕穷得没志气;死不可怕,就怕不知抗争的苟且偷生。立志打破不公平,为尊严坚决抗争,一切都会改变。他在心碑上刻下八个字:挺直腰杆,夹紧尾巴。
午后,生意客人散去,打着饱嗝、喷着酒气、怀着相似的酒肉友谊和不同的精打细算。毛泽东和母亲吃两口剩饭,做一堆家务。毛泽东动作干净利索。毛贻昌望着毛泽东,心里不能不赞叹:伢子好样的!伢子不怕邪!赞叹之外,怒气尚存,酒力怂恿残余的怒气。他把毛泽东叫到面前,说:“伢子,你字也认得,帐也算得,就不要上学了,回家来做事吧。”
“我要读书!”毛泽东坚决地说。
毛贻昌带着酒气说:“多读几本书也没什么用!把地种好,把生意做好就行。”
毛泽东望母亲。文素勤在围裙上擦一下手,说:“伢子还小,还是读书吧,我们辛苦些就是了。再说了,地的收成有好有坏,生意风险更大。就是地好生意好,不是还要受当官的和当兵的欺负吗?”
母子同心协力,改变不了毛贻昌的主意。母子情如溪水,毛贻昌心如顽石。溪水冲击顽石,溅起一簇簇洁白的水花。毛泽东深深地刺父亲一眼,满腔怨恨出门去。毛贻昌回一眼儿子的背影,品味着儿子目光里的不屈和抗争,感到为父之尊面临挑战和危机,他心如顽石裹寒冰,愤愤地叹道:“儿子是个宝,女儿是片瓦,我家这个三伢子,是怎样的一个宝哟,还不如一片瓦!”
文素勤说:“伢子不能说不懂事,他爱读书,想上学,也不能说是坏事,多读一些书,才有可能改变世世代代牵牛尾巴的命运。”
“狗屁!
“……”
“老子不信邪!给他找个媳妇,拴住他的心,没有媳妇留崽不住。”
“也好,你看谁家的姑娘合适?”
“知道罗家吧,有田产,有声望,不乏读书之人;一姑出落得很好,美丽聪明,通情达理;毛、罗两家是世交,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现在还有生意往来,我想,这桩婚事,一提准成。”
“一姑比三伢子大四岁呢。”
“这有什么不好?!你身子也不如以前了,家事又繁重,有个大儿媳,家中正好多一个帮手。”
“随你。”
“不随行吗?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扛着走。你天天烧香,天天磕头,帮帮这个,帮帮那个,菩萨显灵了吗?要过得好,还得靠种地,靠做生意,靠丈夫儿子。”
文素勤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毛贻昌心里盘算: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还得破费找媒人!啥年月能找个儿媳不破费?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媒提亲、互换庚书、合八字、定亲、报日、过礼……一个又一个回合,毛贻昌机关算尽,忍痛闯过一关又一关;毛泽东心如油煎,默默忍耐一回又一回。终于,毛、罗两家为毛泽东和罗一姑择定喜期,喜期在19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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