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 赵荣光 | 来源:发表于2020-08-19 10:44 被阅读0次

    那时,我正在市精神病院进行为期半年的实习。为了毕业后即将展开的工作,我必须做好一切必要的准备。所以那时的学习和工作都非常忙碌,恨不得将时间掰开来数着秒过。可繁重的工作之余,我渐渐对医院里的患者们生出了一种悲悯之心。他们虽然男女老幼各不相同,身份职业也千差万别,但他们此时无一不是被死死地困在医院里的笼中之鸟,不仅像变性坐牢一样受到人身限制,还要承受着精神世界的巨大痛苦。

    我觉得他们是被世界抛弃了的人,他们丢掉了自己的生活,坑坑洼洼的人生之路走到这里已经精疲力尽、狼狈不堪了。他们如此让人同情的现状,作为一个医生,我自然难以释怀。我认识到精神疾病不仅仅要从医学的角度去分析和诊治,它们真正的病因大多来自于社会和病人自身。而想要医治精神疾病,所要付出的努力往往是和成果不成正比的。但即使如此,我们仍然要想尽办法帮助他们摆脱病痛。

    精神疾病和其他疾病有很多区别,最大的不同在于这些伤痛出自患者的精神世界。其他人对此看不见摸不着,却往往畏之如虎,而这样的态度很多时候会对患者造成二次伤害。要知道,最难以忍受的刺痛往往来自人们畏惧的目光。

    医院里有些病情严重的患者,他们的精神世界仿佛已经变成一个滚筒洗衣机,抹布一样残破的思维在里面甩来荡去,混乱不堪,毫无逻辑性可言。 可有些患者却几乎和常人无异,不仅生活可以自理,日常交流也毫无障碍。除了有时偶尔发病,或者会表现出某些自我认知的差异来,通常表现得再正常不过。

    出于怜悯,我常常会和一些可以交流的病人聊天。通过交谈,我渐渐了解了很多我不曾听说过的事情,大大丰富了我的见闻。他们中的很多人大多拥有较为丰富的人生经历,在和我交谈时,他们也常常回忆往昔,怀念那些逝去的时光。如果撇开他们有时突然咬人、或者把我当成汉奸追打、甚或突然拿头撞墙之类的情况,我们之间还算是相谈甚欢的。

    而我也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和一位名叫陈宇的年轻病人聊起他的过去。关于他的经历,我无法判别真假,但即使仅仅把它当成一个故事来听,也一度颠覆了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他正坐在住院大楼后面的小花园里晒太阳。晚秋的寒风一阵阵的,幸好那天的阳光还算炽烈,倒也不觉得寒冷。他穿着病号服,身上裹着一层薄毯子坐在长椅上。院子里的银杏已经黄透了,树下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他仰着头看向树顶上,银杏叶被风吹得扑啦扑啦地翻动着,他的目光却似乎透过了树顶看向遥远的秋日晴空。我不能确定他到底在看什么,但我从他的表情里看见了一种深刻的光辉,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癞皮狗,在夜深人静时坐在地上望着月亮时的表情。

    那一抹光辉,超越了时间和命运,隐隐透出了神性。

    他看见了我,点点头,笑了。我走过来坐下,还没开口说话,他却很熟捻地跟我搭起了话。

    “我知道你,你很喜欢跟病人聊天。”他说。

     “没错。”我笑了,“能聊一会吗?”

    他看了我一会,沉默了片刻,开始讲述了他的经历:

    我的父亲是一名警察,母亲是一名钢琴家。

     关于他们的结合,他们从来没有和我说过细节。用我爸爸的话说,就是:“那个时候谈对象可没有那么多虚头巴脑的东西,单独约出来看个电影,见几次面,彩礼备下,日子定好,这个婚就结了!”我想实际情况可能真是这样,但我相信父母之间也的确存在爱情。他们当时做的这个决定一定不是草率鲁莽的,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和内心拷问——如果不这么想,那我的存在也许就没有意义了。

    我父亲虽然收入一般,但我母亲的却很高。依靠着演出所得的收入,不仅给家里买了汽车、翻新了老房子,甚至还在市里投资了商品房和铺面。我父亲办案工作忙,常常十天半月不着家。所以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她每逢演出都会带着我一起去,让我坐在台下听。我发现她演出时弹奏的曲子,总是比在家里练的时候更动听,也更加富有表现力。她说真正的演奏是要注入感情的,好的演奏永远只有一次,因为每一次弹,你的感情都不一样。

    我父亲虽然对音乐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不可否认他有水准之上的音乐鉴赏能力。所以即使他对音乐知之甚少,但仍然能够轻易听懂弹奏的人当时当刻的情绪变化。我母亲常说,如果我父亲不是警察,凭借这样的天赋,肯定也能在音乐领域做出成绩来。

    在这样的条件下,我喜欢上钢琴也变得顺理成章了。可是光喜欢可没有用,学琴是要下苦功夫的。我虽然继承了父母亲的天赋,但想要这天赋不致浪费,自然需要勤学苦练。所以自从我开始学琴,就再没过过好日子。我常常要从上午练到晚上,练累了就坐着听曲子,听的时候手指还要跟着动。那段日子确实是苦不堪言,短短几个月,我的手指上就练出了厚厚的茧。可即使如此,我母亲却说这只不过是“小意思”而已。

    学琴虽然苦,但听到优美动听的曲子在我手中演奏出来,那种满足感和自豪感确实是无可比拟的。所以不管学琴有多苦、多累,我仍然咬牙坚持了下来。没多久我就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登台表演。那一年我六岁。

    可以预见的,我将在音乐领域崭露头角,甚至能够媲美巨星郎朗——用我母亲的话说——当然我对这句话一直是存疑的。我茁壮成长,在音乐和母爱的陪伴下度过了尚算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我成功考入央音附中,并且在一众天才学生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我以为我的人生总是会那么一帆风顺,我会考入中央音乐学院,拜在名师座下,毕业后当上青年钢琴家,然后登上世界舞台……但是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

    我父母死了,在我十五岁的时候。

    他们是出车祸死的,干脆利落,一命呜呼,就像一夜之间被台风刮断了的大树一样突兀。

    父母下葬之后,我发现我再也弹不了琴了,一看见钢琴,我就犯恶心。那是心理障碍,可我和姑姑都不懂。那时我住在姑姑家,姑姑家生活并不算好,对我也并不是多么关心。关于孩子的教育,姑姑、姑父也并不在意,毕竟为了生活奔波就已经耗尽了他们全部的精力了。所以姑姑家的那个缺乏管束的表弟自然也就平庸乏味之极,我和他向来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说是表兄弟,其实感情淡漠的很。

    不久,我从原来的学校转学回家乡的一所普高上学,但我落下了的学业和乡下落后的教育让我没能考上好大学。在一所二流大学的二流专业里浑浑噩噩地过完了四年后,我就失业在家了。

    靠着母亲留下的两处房产,我的生活并不困难,甚至还很充裕。但我再也没有碰过家里的钢琴,也没有外出工作的想法。每天对着电脑看电影、打游戏、追网络小说、看动漫、看直播,变成了一个颓废的宅男。

    就在我以为我的人生就将这样度过的时候,一场巨大的变故再次改变了我,也让我接触到了隐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下的另一个世界。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低下头望着脚下的几片银杏咽了口唾沫。我以为他说得口渴想要喝水,于是起身说我去拿杯水。他一把拉住我,我转头看他。

    他说:“接下来的故事你可能觉得很离奇,但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所以即使你再怎么诧异,也请你不要打断我。”

    他的表情坚定的很,眼神锐利,像鹰一样。我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说:“好的,你不停下来,我就不插嘴。”

     于是我又坐下。在暖暖的阳光下,小鸟唧唧叫着漫天乱飞,秋风时大时小,稀释掉了阳光带来的多余的热量,温度刚刚好。

     然后,他又接着往下讲:

    前年清明,我一大早去给父母扫墓。那天天气很冷,天气也阴沉沉的。前一天晚上刚下过雨,地上一直湿漉漉的,没走多久鞋面和裤脚就湿了。我没有车——主要是因为父母的事而对开车有了阴影——我坐公交去的墓园。墓园又远又偏,路上又堵,我到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烧完纸,我就乘车赶回家——我还惦记着当天的游戏任务没有完成,想赶快做完。

    那时的我已经完全沦为一个宅男,能不出门就尽量不出门,除了拿快递、买日用品和偶尔市里的房子出现租约到期要退房、新房客看房之类的事情,我一般不出门。

     那天回来,我想起快递柜里还有一个刚到的快递,于是绕了一段路去拿快递。我家所在的小镇子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式的,和鲁迅的家乡鲁镇一样,一直保留着古朴的建筑和优美的环境。再加上镇子离市里也不算太远,出行还算方便,所以那时我父母也就没有住在市里,而是选择把老家的房子翻新自住。

    拿完快递,我想起家里的不少日用品快用完了,决定顺便去超市买。从这个快递柜走去不远,是一条小巷,顺着小巷走到底,左拐二十米就是一家小超市。超市老板算是我熟人,姓刘,我叫他刘哥。刘哥家里很富裕,年轻的时候也天南海北地闯荡过几年。现在成家了,就回来在这古朴的小镇里开了一家小超市。

    去超市的路尽管已经走过很多次了,但每当我迈入小巷,都有一种跨过时间长河穿越古代的感觉。小巷窄而长,青石砌成的墙壁被风雨打得灰蒙蒙的,乌黑的瓦片在屋顶堆成了人字檐,翘起的屋檐下还能看见一扇红漆木门的小半截。

    小巷是用石砖和瓦片铺成的,看起来古朴沧桑,仿佛抬眼就能看见一个打着油纸伞的姑娘轻轻走过身边,就能闻到一股丁香的芬芳由浓变淡、高跟鞋的脚步声和雨滴啪啪着拍打伞面的声音渐趋渐远……可回过神来,眼前只留下灰沉的墙和黑亮的瓦。

     这样的巷子,在小镇里到处都是。随便往找条小路走,一路走过,一路都是巷子口;随便往哪里一钻,就是无数小巷构成的迷宫。每一条都似曾相识,每一条也都各不相同。我从小就是在这镇子里长大的,摸爬滚打间,这些对外人来说无异于迷宫的巷子,对我而言每一条都清楚分明。

    走出小巷,我远远就看见超市的大门死死地拉着,里面乌漆嘛黑的。我觉得奇怪,因为不管什么是节假日,这家超市都没见关过门。开超市的刘哥算是我熟人,他跟我说过,不管是啥日子,就算是春节都不能关门,不卖点东西出去我就浑身不得劲!

     可不管怎么奇怪,是人就总会遇到些麻烦,有些现实性的问题不能解决,也是正常的。对此,我是没有任何立场去责怪刘哥今天不营业的行为——尽管这确实给我带来了麻烦。

    无奈,我只好往回走,边走边盘算家里那干瘪的牙膏皮、细薄的卷纸筒和轻飘飘的洗衣粉袋还能撑下几天。我那时走路有一个习惯,就是让身体往后倾,但又不至倒下去,手臂总朝着侧前方摆动,步子迈地又大又慢,还老是后脚跟着地,远远看起来有些像八字步。这是我在一部动漫里学到的,虽然看起来难看,但其实走起来很舒服,颇有些地主老财在巡视自家田地时的姿态。

     没走一会儿,我就看见太阳透过逐渐浅淡的阴云洒下来的稀薄的阳光。灰暗、古朴的小镇一下子被拢在了一层淡淡的金光里,每一样东西都被镀上了金边,像是从高远的天穹打下了一道聚光灯,帷幕拉开,我们在这座小小的镇子里上演着众生百态,表演着虚幻与真实。而台下看似空空如也,却又似乎高朋满座。

    我慢吞吞地踱着步,被突然变得灿烂而华丽的古镇深深地打动,觉得因扫墓而有些沉重的心情变得通畅多了。远远地,我已经看见了我家的大门。

     这时,我看见家里的大门突然打开了,那扇陈旧的枣木门因为久未上油,打开时常会发出响亮的嘎吱声。接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被扔了出来,垃圾袋里鼓鼓囊囊的,还能从未扎紧的袋口里瞅见不少我常用的东西。

    小偷?我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侧身躲进了旁边的小巷子里。小巷子的墙湿漉漉的,墙根、墙角都生着青苔,摸上去又湿又凉,还有一小股腐烂的味道。我趴在湿凉的墙边,掏出手机准备录像。我知道家里八成是遭小偷了,现在录下作案证据,待会儿不管是报警还是自己去抓他,都能游刃有余。

     可这时,我看见了惊人的一幕: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年轻人跨出了大门,手里拎着另一个垃圾袋。他跨出门,一把拽起地上的垃圾袋,一路叮铃咣啷地把它们拉倒了不远处的垃圾站前。

    他走路时的姿势四平八稳,腰背笔直,脚步轻快,目不斜视。这和我很不一样。他上身穿着白色长袖衬衫和黑色夹克外套,下身是暗灰色的直筒牛仔裤,脚上是白色运动鞋,可这些衣服我一件也没有过。我看见他轻巧有力地把垃圾袋拿进了垃圾站,甚至还将垃圾袋打开,按照分类指示一件一件地投放进去。

    我的脑袋有些发晕,腿也有些软。我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至少明白他并不是小偷。我原本拿在手里的快递包裹不知何时已经被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慢慢靠着墙坐下,慢慢喘着气。短短片刻,我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冷汗顺着脖颈滑到肩胛骨,再被棉衬衫吸收掉。我摸了摸额头,汗水又湿又冷,不带一点温度。

    我搞不清状况了,我有些害怕。

    我又把头探出巷子口看,那个人还在那里给垃圾分类。气定神闲,悠然自得。我心里无端端地冒出一股火来,但很快又像暴风雪中的鹌鹑一样心里冷的直发抖。我知道我没有看错,这不是幻觉,我也不是在做梦。这是现实。有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存在,他就在这个镇子里、就在我家里、就在我眼前!

     那么,他到底是谁?我……又到底是谁?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认识到我是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继而对我自己存在的意义也摇摆不定起来。这种直指哲学本源的宏大命题看起来非常严肃,可此刻却和这吊诡的现实产生了强烈冲突。

    如果这是在拍电视剧,现在的场面一定非常有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一个正悠闲地在垃圾站里扔垃圾,而另一个正躲在不远处的小巷子里张望——神情慌张,满脸大汗。如果接下来两人相对,一人杀死了另一人,那这应该是科幻悬疑片。或者两人只是长相相同,身份不同,那么接着也许会因不同的身份而闹出不少笑话来,这就变成了科幻喜剧片……照这么衍生开去,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展开和结尾,故事精彩着呢。

    但是现实不是这样!

     我很快反应过来我此刻面临的实际状况: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并且顶替了我的身份。他不声不响地拥有了我的房子、我的钢琴、我的手办和漫画书、我的产自景德镇的陶瓷餐盘、我的一对仙人球、我的一辆旧山地车和我一双已经死去的父母。而这一切的变更过程不过才只用了几个小时,甚至可能更短。

     这么多东西,就是打了包批发,也得好几天才能卖完吧?我这时突然想起,那个冒名顶替的家伙此刻正在扔的那些垃圾,应该就是房子里那些他不甚喜欢的我的东西吧。

    我感到一阵悲哀——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假货,还因为我的懦弱。

     我发现我此刻根本不敢有所行动,我不知所措,举棋不定。我想冲出去和他对峙、或者报警、又或者偷偷摸摸上去给他一闷棍,不管怎样,我应该有所行动才对,但我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全身无力。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此刻就和大城市里那些身材瘦弱,文质彬彬的男人,发现有人在公交站台吸烟,出声制止,却被喝道“滚你娘的”后,红着脸缩到一边再也不敢出声的那种人一样。我痛恨我自己,我蹲在墙边哭了。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第一章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nydrjk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