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还在午夜香甜的梦里,母亲轻轻摇醒了我:细妹儿,醒一醒,起来了,我们要趁凉下田了,你跟四姐俩洗衣做饭,要抓紧啦!等“双抢”上岸了,让你睡个饱!
我极不情愿地睁开半醒半梦的双眼,父母亲与姐姐们窸窸窣窣准备出门,我瞄了一眼东窗外太阳初升的地方,天际只有零星的微光,窗外的世界还笼罩在一片分不清是夜色还是晨曦的混沌中,我挪了挪身,又贪婪地闭上眼睛,要是能再多睡会儿,把刚刚没做完的梦续上,该多好啊…
四姐来到我的床头,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细妹儿,听话,快起,我们要麻利一些,不能让爸妈姐他们下田回来赶不上早饭。
我努力从浸透汗水的竹席上立起瘦弱的身板,父亲拖着犁耙与老牛在及膝的水田里艰难前行的样子,母亲挥汗如雨放倒一排排稻子的样子,秧田里姐姐雪白的小腿上被蚂蝗嗜咬留下血渍的样子,齐刷刷全在我眼前闪过,朦胧的睡意就这样一点一点消散了去。
四姐洗锅生火淘米煮饭,她把缸豆一根根掐段,小土豆用碎瓦片削皮,葫芦去皮抠籽,茄子切片漂水,我拎了红高粱杆编织的笤帚与铁锹,清扫每间屋子的垃圾,把一家人的衣服收进两只木桶,去池塘边捶洗。
六七点钟的太阳爬进窗口时,洗净的各色旧衣衫已被我搭晾上长长的竹竿,大铁锅的米饭滋滋作响,一水儿的素色菜蔬躺在粗粝的瓷盘里,竟也冒着原生的香气,木质锅盖上有个加盖的彩色搪瓷缸子,盛的是米汤白糖加煮的两个荷包蛋,那是灶台上唯一的荤腥,也是犒劳父亲耕田挑稻的唯一东西。
每当我小心翼翼端起那个搪瓷缸子,一路越过田埂把它送到父亲嘴边时,我看见父亲咽下的,仿佛不是两个荷包蛋,而是一家人齐聚的爱,和希望。
一家七口,薄田四五亩,朦胧天色里出门,夜色依稀时归来,那样的“双抢”时节少则一周,多则十天半月。
烈日,急雨,虫蝇,蚂蝗,马蜂,蛇,无一能幸免,沉甸甸的稻子,湿答答的秧把子,滚烫的稻田与秧田,刺痒难耐的夏季皮炎,无一不在挑战着生而为人的生理与心理极限。
……
每到大暑时节,骄阳把大地上的每一样生物都炙烤得无处遁形,蝉声自清晨至日幕不知疲倦地聒噪,于万事万物,皆是意兴阑珊。这个节气,做得最多的事,是忆起一家人在酷暑时节搞“双抢”的点滴细节,苦难是这记忆里的重头戏,悠悠岁月,不知是喜是悲。
今日某公号里有篇关于大暑的文字,写到月夜,荷事,冰饮与黄昏的晚晴,以诸多诗词相佐,读来无上清凉与浪漫,仿佛就有那么一瞬的错觉“原来夏天真的很可爱”。恰巧在某处看到这句:如果你亲历过中国南方的“双抢”,你永远不会觉得夏天还有浪漫可言。
我终是不能与夏天温柔相待。
除去午睡与晚间睡眠,家里极少开空调,少时的夏天,一台电风扇也是奢侈,我对那样的日子充满敬畏,也需要有一些涔涔汗水打湿衣衫的时候,用以铭记那些年与父母亲姐姐们一起度过的艰苦岁月,回忆也许不只是为了铭记,有激励,亦有珍惜。
家里还保留着最后一亩稻田,那里没种水稻很多年,一些不同时令生产的瓜果菜蔬,是年迈的父母亲一生勤俭坚韧的物证,也是他们对那片土地最后的倔强与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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