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河

喜欢一个人，总在一念之间。

程壁华来美国后，每天的凌晨八点习惯对着镜子观摩自己好一阵子。然后洗脸，刷牙，整理好领带，披上西装，出门前往上班的地点。

程壁华到底在想些什么，就像凌晨八点的北京尚且沉在憨厚的睡梦里，夜幕的轮廓没有边际，有些角落到处是低沉的浓黑色晨雾般弥漫圈界。程壁华还活在自己的北京里，不谈理想，夜晚一本床前的书就是所有遮掩名利丑陋面目的面具，他读着读者着就会睡着。

美国凌晨八点的时刻，他在此段时间的北京里沉睡。

那一阵观摩，就像是梦魇里保持混沌的自己。

理想到底是跟自己人生较真的一个东西，随着年龄的增俱，他接触的人和事开始打破他在中学时代的想象。想象中的一切是粗糙的，他的现实却是圆润油滑的，于是他不得不往身上涂抹油滑剂，让自变得油腻，光彩照人，同时赋予自身一定的理想风貌。谈吐越来越娴熟自如，并且逢人就说美国这片自由领土的美丽。

后来他真正来到美国，才知道思乡之情的幽深，总是像一条藤蔓拴住自己上班的脚步，倒退倒退，回到北京，继续做单纯的，一身洁净皮囊的自己。

今天的天气十分晴朗，他下班回家，接到一条信息，段思意要来美国办事，希望暂时居住在他这里，他刚开始觉得有些尴尬和唐突，好在段思意人品不错，另外再补充一点，长得也不错。

于是程壁华开始在段思意来之前收拾家里，去机场接段思意的那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美好得像是青春里的一首诗。只见段思意戴着厚厚的墨镜，拖着行李箱气质绝佳地向自己从容走来。

嗨！她挥挥手，与中学时代的同窗印象不谋而合。程碧华笑笑，三月的风迎着他脖颈下的白色衬衫的领口向上翻飞，他替她拉过行李箱，两人转身进了车内，缓速离开。

路上两人畅聊，程碧华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见到家乡人，瞬间几年异乡积累的违和感一时荡然无存，他一路微笑，开车都觉得如此顺利。

来到他的单身公寓，美国的建筑风格和室内装修风格在这里可见一斑。段思意来回踱步，细细欣赏，她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观望点，程碧华递给她一个苹果时，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

段思意啃完苹果，到程碧华给她准备好的房间里换好衣服，出来当着他的面翻开行李箱，然后这下让程碧华大开眼界，瞠目结舌地看到了他电视上才会看到的天文望远镜。

你，你居然喜欢这个？

段思意笑得很灿烂，她拿起来将其伸展开来，对着瞄准镜姿势专业地眯起左眼，向远处望去。程碧华跃跃欲试，说，晚上你准备看什么？段思意说，看星空。

晚上吃完晚饭，残留的杯碟狼藉，段思意礼貌地强行收拾，让程碧华去休息。程碧华懒散地摊在沙发上，换着电视，听着厨房嘈杂的流水与碗碟的碰撞之声，忽然觉得有了家的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但，想到段思意一个月后会理所当然地离开，他的生活再次归于平静，未闻波澜，他就有些大失所望。

段思意从厨房出来，程碧华支起了腰，此时，段思意柔软的黑发束成的马尾扫过脖颈落在胸前，头顶此刻微黄灯光的旖旎，映照段思意微笑起伏的嘴角。沿此由上，眉宇清朗如同幻月，额头并非算命先生说的天庭饱满，恰好的比例刻出挺拔的鼻梁，双目里盈满水光的温润，嘴唇不薄不厚，红艳似血，犹如一副王昭君出塞的古图。中国讲究美在整体的协调性，或者分出结构，眉宇、眼睛、鼻子、嘴唇等，段思意两者皆赢。这是程碧华第一次见到旧日同窗卸去青春青涩的成熟与笃定。

段思意看他呆了，就说，来，给你看悬挂的星河。

凡是晴天，夜晚的星空一定很美。段思意说，已经支起了脚架，将天文望远镜小心翼翼又麻利地放上去，然后自己调好焦距，对着旁边跃跃欲试的程碧华说：还不快来看。

她腾出身体，程碧华接上右眼，瞄准她眼里的世界。只见漫天星斗密集交汇，恍惚形成一股星流，在深蓝色夜空的尽头璀璨绽放，无拘无束，红色的星石渐显其中，空前的浩大繁盛陨落在他单调的右眼里，刺激神经末梢的感动细胞，他从未如此震撼过。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单调的，平常的，好比柴米油盐，连贯着孤独横穿他的生活切面，上面流淌着他平缓的血液。

看了一会儿，程碧华让给了段思意，两人停停看看，促膝长谈，落地窗外的摩天楼层流光溢彩，此刻居然显得平庸无味。

后来，夜深了，段思意洗了个澡就去睡觉，程碧华沸腾的血液还不肯熄灭，他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第2天， 他们早起问好。程碧华刷完牙出来，看见段思意已经准备好了早餐。规整的三明治和煎好的鸡蛋，培根，他有些受宠若惊，坐下的时候有点不舍地望着段思意。

段思意没抬头，为他倒了一杯牛奶，说，赶紧趁热吃吧，我们好去办各自的事。

嗯。程碧华咬着鸡蛋哼哼道。

第3天， 第四天，第五天……整天平稳有序，晚上两人各自回来，段思意与程碧华一起做晚餐，厨房的切菜和汤滚的声音，以及抽油烟机的轰轰作响，都带给程碧华全新的生活感受。

照旧，每天的高潮部分就是观望悬挂的星河。只不过有几天雨天，什么都看不到，两人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或者聊天。一次，聊到男女朋友，段思意笑说男朋友在天津，各自身处异地，但她每天晚上都会和他微信。程碧华的心突然收紧了一下，说哦哦哦，我还单身。段思意嗯？他解释说是因为工作繁忙，加上还是喜欢北京女孩。段思意突然蹦出一句：像我吗？她的话让两人忽然沉默，紧接着空气中爆发出一阵欢笑。程碧华说，开什么玩笑。

每日的早餐份额，两人，不多不少，夜晚的星河相伴，白天各自忙碌。后来程碧华单独抽出两天时间，带着段思意到美国的一切热闹景点游玩。美国的一切都是如此迥异，段思意玩得很尽兴，可是程碧华的小心思浪费在两人看不见的罅隙里。他在时间的耗费里，一些段思意的面孔细节里尝到了喜欢的滋味。可惜，段思意每晚都会和男朋友视频聊天，他在她洗完澡的浴室里冲澡时都会听得一清二楚，闻着浴室尚且留有的她的浓厚体香，他忽然想回国，和段思意一起。

段思意要走了。月末，程碧华依然没有向上司提出辞职的勇气，他也没有向段思意表明心迹。到机场送她的时候，段思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如来时带风，在四月的微风里，斜阳的日暮里，折身走进了机场深处，留给他无尽的遗憾和颤抖。

程碧华失意地返回公寓，却在她的房间发现了一整套天文望远镜设备，他急切地打电话给她说她忘拿了东西，却看见她白天走后时间发来的信息：天文望远镜送你了，有它陪伴，希望你不孤独。

程碧华的泪珠大颗滚落，落在了他的手机屏幕上，模糊了一切曾有的温存和短暂的小团圆。

而窗外，悬挂天际的星河依旧从容变化它们的姿态，一颗星星的死亡所穿越的宇宙空间和时间，最终变成了最温柔的光芒映在了程碧华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