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
在这里,一年嫁接着一年
我独自呆着,并假定
那一床的书对应着道路
那措置的竹子
对应着思想,这一切很重要
仿佛孤单对应着最终的人群
仿佛四边形支撑着我的墙壁
窗外,那绳结,那沟壑,那
羞于吃饱的小儒,每日每夜
在你眼前寂寞地展开……
我庆幸,我依然能够
触摸这个世界,隔着玻璃
并拥有片刻的动容。
清白
他在世上像棵不生根的树
他在人群里像半个隐身人
他也走路,但主要是漂浮
他活着,仿佛已逝去多年
但他的诗却越来越清澈了
像他早衰的头顶
在灯光下泛着清白的光晕。
我们曾坐在河边的酒吧闲聊
聊一个人的死被全世界纪念
聊侍奉自己的中年多么困难
不断升起的烟雾制造着话题
没有话题的时候就望望窗外
黑暗的运河在窗下日夜不息
沉默的拖轮像条大鱼一闪而过。
暗街
天黑下来之前我看到
成片的落叶和灰鼠的天堂
以及不大的微光 落在啤酒桌上
天黑之后雨下得更加独立,啤酒
淹没晃动的人形
和,随车灯离去的姑娘
在这个时辰幸福不请自来
在这个时辰称兄道弟说明一切
我来这里
不是寻找一种叫悲伤的力量
而是令悲伤无法企及的绝望
雨夹雪
黄昏之后,雨势减弱
小雪粒相携而下
雨夹雪,是一种爱
当它们落地,汇成生活的薄冰
坐在灯下,看风将落叶带走
心随之而去
铸铁的围栏,一张陌生的脸,沉默着
将一点悲愁的火险掐灭
雨夹雪的夜,一个陷入阴暗的梦境
一个在白水银里失眠
叫
雨落在阳光房的玻璃顶上,像一种
轻柔而悲悯的呼吸
你躺在微凉的大床上,想像这新一天
的开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做
没有什么要见的人和要说的话
世界仿佛只存在于滴答的雨声中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仿佛根本
就没有人存在——你使一个房间变空
使自己变得不存在,而此时,你试着
轻轻叫了自己一声……
霾时代
窗外,雾霾倒立如海,火车站
像一艘静静的驳船
一枚干枯的浆果垂挂在树枝上
像不测的骰子在轮盘上旋转
室内偶尔的一阵明亮
那是积雪带来的短暂反光
寂静如林中鹿群竖耳倾听的一刻
一张记忆中的脸庞在窗外浮现
他们在雾霭重重中判了他的罪
用一群老人繁杂、糟烂的内心
他们用帝国合唱队的法律
让一个元音强有力地沉默下来
而现在,我也是沉默的一员了
仿佛一直都是如此,无论在哪里
我都是那虚无的、不存在的一部分
将脸埋在雾里,让沉默代替我说话。
信任
没有什么比冬日的雾霾
为光秃秃的树枝所绘出的背景
更令人沮丧,有时你会想起
那以自我为背景的星空
所发出的微弱的光,那些光
也汇入虚无,成为雾霾的一部分
如今,诗歌是一座巨大的难民营
所附设的疯人院,在彼此所发出的
淡淡的光中,为自我加冕,乏善可陈
但荣誉已无法把我们从虚无中救出
大地踩上去软软的,雾霾自我们的肺部
生成,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你问自己
放弃乡愁吧,接下来交给疯子们去处理
就像信任一台街头的自动售货机
哗啦一下倾倒出属于你的硬币。
当有人转身消失在浓雾中……
当浓雾在平原上生成时,我们还年幼
我们彼此互害、互爱,组成奇异的家族
一段无神论的历史始终朝向眼泪和目的
所有的不测来自我们自身的复杂性
当有人转身消失在浓雾中,大雾像海水
将我们隔绝成一个个单独的人
我们将孤独地穿过街巷,奔赴前程
树叶不偏不倚,落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
他们在远方的酒席上朗诵
他们在远方的酒席上朗诵我的诗作
我枯坐室内,将心灵的天线拉长
像一只老蜘蛛
在等待天使们扑向我的网
第一次感觉自己会飞
第一次感觉拥有了一张独立的网
我听着那些熟悉的作品
如同与自己的肖像
相逢在某个昏暗的房间。
先知的下落
他们说雾霾太重了,虚无笼罩了一切
他们说旷野里的道路已被荒草遮掩
这时,一束枯竭的光穿透栅栏
映照在一丛垂头丧气的荆棘之上
微暗的光中浮现出同伴浅灰的脸
——这颓败、疲倦的人间啊
悲哀已经变旧,死亡也不再新鲜
那属人的形象哪里去了?
那提着灯、拄着杖、通过一阵
越界的风送来教诲的先知哪去了?
黑暗使一切都具有了虚无的深度
此刻,一颗伟大的启明星升起在
旷野之上——这就是先知的下落了
他将自己的影子斜插在大地之上
洁白的骨骼就像一头猛犸象。
雾中读卡夫卡
整个冬季,浓雾像一只安静的笼子
扣在我头上,太阳脆弱如树上的霜
每一桩悲剧都自动带来它的哀悼装置
毋庸我多言,我只需交出嘴巴
仍有一些冰闪烁在黏稠的空气里,像密伦娜的信
轻快的鸟儿如黑衣的邮递员在电线上骑行
在确认了轻微的屈辱后,我再次交出耳朵
郊区逐渐黯淡下来,地下像埋藏着一个巨大的
矿区在隆隆作响,我合上书,交上眼睛
并成功地说服自己,独自营造着一个困境
而现在,一只甲虫要求我对困境作出解释
就像一首诗在向我恳求着一个结尾
现在,我唯一的困境,就是找不到
一个确切的困境。
寂静的知识
入夜,我邀请酒神
一起坐在窗前
看一个幽冥的星空自霓虹中升起
并讨论着落日带来的思想
一晌欢爱后
起夜小便的声音
说明我们尚在人间
只是活在众人之中
与活在独一的世界里
有何不同?
想起在众人的谈笑中
萌生的那清澈不见底的思想
凭借展开的旗帜,我认出了风暴
可是,凭借什么寂静的知识
我能够认识你——
当你全无一丝征兆?
大地的棋盘上正杀伐四起
星空辽阔,让我无言以对。
诗与生活
头顶上星空的棋盘刚布好局
脚下是日夜流淌的伊犁河
酒局刚散,我们讨论着现实
和不可能的未来,似乎已无路
可走,但生活又在一年年过下去
这样就挺好,虽然很无奈
毕竟还有诗,将我们带进虚无里
他说他因忙于生计而无法进入诗
我不同,我因长时间生活在诗里
以至于无法进入生活——这是
我们的不同,但也难说谁对谁错
也许正是那不是诗的唤起了爱
那不是爱的填充了生活……
我们沉默着,月光洒满伊犁河。
预感
我听到马厩里传来不安的踢踏声
沿着大地的脉搏鼓动我黑暗的耳膜
我闻到空气里充满了烈焰的味道
难道是那盗火者引燃了整个大海
我看到一颗子弹在陪一只鹰飞翔
一左一右,为它画出自由的边界
我感到一些奇迹就要在旷野生成
垂暮的使者将一袋礼物交给青年
那时星空尚未点亮,大地还有几盏灯火
凝视历史的人正将一个未来扛在肩上。
夜的光辉
那是我坐绿皮车去为一位诗人送行
赶回来时已是夜深
小镇安睡在华北平原上
如一枚蛋孵在上帝的腋窝
万有在夜空中化为诸神的气象
大气稀薄如一层膜
猎户座高悬在头顶
腰带三星如安静的药丸
夜的光辉如黑暗所剩余的部分
收敛起大地上所有溃散的光
深沉的睡眠让人间变得这般寂静
一只兽迅疾的身影在街角一闪
万籁俱寂中,我仿佛听到死者
在跟维特根斯坦轻声耳语:
让我们做人——清晰,沉闷
如同静夜里一声蓝鲸的咳嗽。
罪人
我们不会从世上获得什么——除了食物
和爱,当然也不会失去什么——除了时间
和爱。我们都在走向同一个归途,有些人
快些,有些人故意放慢脚步——这都
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们在走
既没有获得,也无从失去——从宇宙
浩瀚的一角,露出一双眼睛
既无诅咒,也无怜悯地
看着,这群罪人
走在流放的途中……
松动
我至今犹记,你少女时代,羞涩
迷惘中带有几分坏孩子的脾气
多年不见,你已从当年的波澜中平复
谈起各自的生活,该怎么来形容?
总的来说,令人心碎,并且荒诞
厨房如大海,枕畔的鼾声渐如沉船
熟悉如老家具,如一只宠物狗的呼吸
你也曾为生活准备了一些破绽,以便
让自由透口气,但一切都已来不及
旧日子虽已松动,如摇摇欲坠的廊柱
似乎稍一用力,一切都会坍塌下来
——但世界从不缺少错失与错爱
生活偶有温情,也只是假装的高潮
给对方带来安慰。人本身即是荒诞
带着他全部的盲目,带着他罪人的
属性,试图去为自身赢得一个未来。
如此这般
我们在尘世,如此这般,写着我们的生
或死,写着人生的一些小确幸或小灾难
这些语言的花火,闪烁其词
而大地繁忙,为每一朵花安排花期
就像为少女们安排婚礼
星河流转,不为所动
野兽们在荒原或洞穴里生活
仿佛世界是它们的
雪山冷峻,偶尔为它们打开家门
我也在一间小小的斗室,在一盏
台灯下,写着,为世界安排着秩序
仿佛整个星空和大地都是我的
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太阳收敛一天的光,星空
为渺小的人类打开圈栏。
非我
能在这喧嚣的大城拥有一间斗室
足以安放下这具肉身,似乎就够了
冲完澡后,裸身躺在床上
让体毛在窗外吹来的风中微微抖动
暂时放弃思想,以便投身到
一种非我的实践中去
此时,整个世界的中心是:下雨了
这无调性的雨,将陪我一整夜
空气里充满咸菜的味道
下晚班的姑娘们,手里提着一小袋
塑料便当——她们的未来在哪里?
快来人把她们娶走吧
两个人相互折磨的生活,总比
这一成不变的生活更有希望
很奇怪,在放弃思考的一段时间里
我似乎度过了真实的一生
像一头兽,在一种彻底的遗忘里
回到了真实的洞穴……
半成品
那独自拥着被角哭泣的童年
来自你粗糙的爱,以及
一种精致情感的缺失
这贫乏的基因像半成品
但我一直坚持自己的脆弱性
以一种坚强的方式
只是今天想起来,依然有些
酸楚,像半生不熟的梦
这有多荒凉,父亲
荒凉得我想拿刀杀人
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打一架
父亲,转眼你就老得不成样子
细雨
黎明。一只羊在雨中啃食绿荫。
梧桐低垂着,木槿花落了一地,满眼让人颤抖的绿!
雨沙沙地落在园中,它讲的是何种外语?
一只红嘴的鸟儿,从树丛里飞出来,像一只可爱的手套
落在晾衣架上。
读了几页书,出来抽烟,天空低沉,云也和书里写的一样:
“他们漫步到黄昏,后面跟着他们的马……”
——然而一把刀!它滴着冰,有一副盲人的深瞳,盯着我。
一个人,要吞下多少光明,才会变得美好起来?
我拉起你的手——我们不被祝福,但有天使在歌唱。
一声哭的和弦,那是上帝带来的钟
在为我们称量稻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