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城春暖
彼时,京城春暖,烟初雨上,水雾氤氲,浮光掠影痴缠。
我在朦胧的光中看到那个人,他立于府门前,门檐落下的丝丝水帘缭绕了一身清芬,白色斗篷遮着身体和大部分的面庞,瘦颀孤傲,面色浅淡,与堂皇富贵的官宦府宅气息格格不入。
微雨掩饰中,只可见一侧如诗如墨的飘渺眉目,冷冽而多姿。
我不知自己为何要用多姿来形容一个男子,却着实,迷魅细雨中微着水汽的漂亮侧脸,似扰了我尚且年幼的心。
那时若有人对我说,这样孤冷唇薄之人最为情浅,怕是我连只字都入不了耳。
可惜,只有父亲对我说,“柒月,那位公子,以后就是你的师父。”
之前父亲早已悉心叮嘱过,本也非粗鄙人家的孩子,我赶紧提起裙摆轻步小跑,打算过去行礼问好。
我一路小心翼翼的跑着,生怕有水溅湿了我娘亲新绣好的鞋,那锦缎鞋面上的粉白芙蓉在柔光水色中煞是旖旎好看,我越是在意欢喜,越是会有讨厌的雨水溅上去。
跑到府门的台阶下,鞋已湿了大半,我撅着嘴回看父亲,刚想说撑伞完全没遮住我,才发现父亲远远的站在刚才的地方,寸步未动。
距离不近,我想大声唤他,又怕在新师父面前失了分寸,只好挥着短短的胳膊跟他招手,他纹丝不动。隔着几十步的距离,隔着油纸伞青竹骨末端垂下的水珠线,我恍惚看见他眼角似乎有泪。不知为何,漫天袅袅烟雨中,我能知道,那是泪。
我有些慌了,想着要不要跑回去问问他怎么了,却见他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对我身后的人点头示意,那目光里是我读不懂的东西。毕竟是年幼,我不敢乱动也不敢乱言,只在原地傻傻的回头望着雨丝迷蒙中的父亲,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离去了。
我抬腿欲追,却被一流宽大的白袖挽进去,撞到一个冰冷的怀抱里。那怀抱没有一丝温度,比外面的雨更加寒凉冷硬,只锦袍的布料贴在我的皮肤上,能给我带来一点点柔软的慰藉。
我挣扎了一下,未果,也不敢有大的举动,父亲临行前已经告诫过,以后跟着师傅要温从谨礼,毕竟,我是个听话的姑娘。
我努力扭回头想再看父亲一眼,只能用余光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渐远,那一瞬间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这种感觉一闪即逝,我还未来得及抓住,就被白袖遮了眼,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安分些。”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冷的透彻,不带任何感情。
传说中的初家二少爷,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名门的贵公子。我本以为是个志得意满容光焕发的高傲模样,不想确如泼墨中留白一般,淡然孤寂。
我怎么也想不出来,明明只有十六岁,如哥哥一般大的年纪,怎么会有似在山间修炼的高人一样空淡飘渺毫无感情的语气。
我听得他的声音,心里发空,毫无征兆的消停了,连我自己都不懂,为何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会莫名其妙的听话,不过我只是个孩子,参不透个中玄机,只是自然的以为是要听师父的话。
我扒着他衣缝想向外再望一眼父亲,入目的景致却已转向院内,我努力斜着目光向宅子外看去,险些把眼珠子转到脑后,也再没看见父亲哪怕一个远远的侧影。
他依旧是宽袖遮我身,脚步清灵平稳,速度飞快,手里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怜惜,就像是我家后厨的宁婶子提着一棵白菜的姿态,甚是随意轻松。
我被他的瘦削的手臂拎着,硌的难受,小心翼翼的动了一下。他应该是察觉了,因为我被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姿势,虽然依然被他清凛硬濯的骨骼压迫着呼吸困难,但好歹我能看到袖子外面的风景了,而且从头朝下改成了头朝上。
我表面上不敢轻举妄动,脑子里却一刻也不曾停止的胡思乱想着。对这个初府,这个传说中的初家二少爷,我真的太好奇了。
从小身在京城,只知道初家大少爷初清才高八斗盛名在外,我虽未见过,却看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表姐每每提及,都是一脸痴相,似乎整个京城的闺中女子都想要成为他的夫人,整个京城的教书先生都以他来提点自己的学生。
而这位刚刚成为我师父的二少爷,我却是两日前,从父亲口中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
那日我正和表姐争论谁家的桃花开得好看,父亲走进来,情绪甚高,“柒月,为父给你找到了一位好师父,是初家少爷。”
一旁的表姐一下子尖叫起来,“柒月,你要去给初清公子做徒弟了吗?”
我听得也是有些欢喜,虽然从未见过那位公子,但是从小听着他的盛名,到着实有一些期待的。
表姐偷偷拉着我的袖子,在我耳边轻语:“丫头,你以后常带我去初府见初少爷,我就把你的桃花养的水水嫩嫩的,比那丞相府的牡丹还娇艳。”
她那时十三四岁,初成美人颜色,也懂得把自己妆扮的婀娜而不俗气,她紫玉的耳坠在我耳边轻轻的荡着,凉凉的,惹得我舒服极了,使劲的点头说好。
父亲看着我们两个,笑着打断我们,“不是初清少爷,是他的弟弟,二公子初澈。”
表姐睁圆了杏眼问我,“初家还有二少爷呢,没听说过啊?”
我本就年幼少出门,平日见到的也无外乎家人和教书先生,连初家大少爷的名声都是听表姐说的,又怎知道还有个二少爷初澈。
我并不在乎我的师父究竟是谁,反正只要是个好玩的人,大少爷二少爷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那晚,父亲与我长谈许久,大概就是那初澈少爷才华横溢,武学精妙,只是一直游学在外,所以无人知晓,要我以后一定安分守礼,不可以再任性。
他讲的实在太久,我困得要命,勉强点着头应付着,只提醒自己以后在师父面前一定要听话,不能再淘气了。
我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了,朦胧中感觉父亲抱我到卧榻,我依稀看到他的眼光有些伤凉,也没多想,便迷迷糊糊道一声安,他没有回应我,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家中空无一人,只有满树的花瓣如雨般洒落在我身上,飘摇而美丽。
接下来的两日,我对这个师父做了无数的设想,想着他的外貌气质究竟是如何,是如兄长一般英姿飒爽,还是如哥哥身边的小厮小鱼哥哥一样活泼好动,毕竟,我接触过的如他一般年龄的男子也只有这两个人。
我绞尽了本就不多的脑汁,也没有想出什么切实的模样,父亲口中的这位少爷,与兄长和小鱼哥哥似乎都不太一样。
如今,我见到了他,并且正像一棵白菜一样被他提在怀里。
而我也才明白,如他一般的男子,并不是我浅薄的见识可以想象的出的。
他的步伐极稳,带着我绕过亭台假山,细水游廊,来得一处清净得可以称之为荒僻的小院。他把我放下来,径直走进院内唯一一个屋子,没有理我,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雨未停,我湿漉漉的站在四四方方的小院里不知如何是好,看着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被雨水打落成一地琼碎,那场景有些似我前几日的梦境。
他未掩门,在屋中宽去斗篷,我看见他白色的斗篷的后摆沾染了一些雨水和泥尘,才觉起自己有些湿冷,于是鼓起勇气轻轻的唤他,“师父。”
他的耳力该是极好的,因为我的声音小的连自己都快听不清了,说来也怪,我自幼也并不是个十分安宁的孩子,可是见了他,却连丝毫的动作都不敢有。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清冷的眉目稍有变化,似乎忘了院中还有我这么个碍事的小东西。不过他只犹疑一瞬,那一瞬短的我怀疑他是否犹豫过,他便已抬手招呼我进去。
我看着他就站在那对我招手,竟然有些不知道迈哪条腿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滚进小屋的,只是像个小傻子一样抬眼看他。他褪去了斗篷的身躯只着一件不施任何纹绣的淡色长袍,更显清瘦干净,黑发如墨也未束饰,看得我想躲起来,生怕自己身上的雨尘俗气染到了他。
房间狭促,他几步便靠近我身前。
“柒月……”他低声念着我的名字,目光却并未投向我,而是看着外面落着繁花碎玉的小院,不知是在自己琢磨还是在叫我。
我也不知该不该回答他,只能瞪圆了眼睛盯着,又怕如此直视冲撞了师父失了礼节,又赶忙低眉垂首,估计神情那比唱戏的小鬼还慌乱。
我垂着眸,看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拉住了我的小手,他的手指细长如竹节,手上却布着几道显眼的伤疤,食指无名指尖还带着厚厚的老茧。
第二章 拜师
我见过生这样茧的手,我的教书先生和我爹都是这样的,多年执笔留下的痕迹,而那疤痕……哥哥是习武之人,也不见手上有这么多伤疤。
也许正如父亲所言,过人之人必受非人之苦,父亲说他年纪轻轻便可文韬武略,想来手上这些痕迹便是曾经的苦难吧,只是不知道比不比得上初清大少爷。我受表姐的影响,但凡想知道谁厉不厉害,便与初清少爷相较。
我的思绪只在一瞬,他已俯身在我面前,我忍不住抬头看他,说真的,我觉得他的眉目比表姐还好看,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好看,明明是个高大男子,怎生就如此精致的容貌。只是近看时,额角也有几处不易觉察的伤疤。
他垂眼看我,目光中不带一丝波澜,搞得我依然觉得自己是一棵白菜。
他说话的样子也是极稳,全然不似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轻道:“以后在我身边,不得与任何人提及你的过去,隐去你的本名,便叫做易落吧。”他的目光又飘到外面的落花,“雨送黄昏花易落。”
这诗我未读过,只觉得好听,又似乎有些凄苦,被他的声音念出来,多了分飘渺悠然。
我踌躇着,既然到了师父的庭院,又被赐了名,是否应该行拜师大礼,磕上几个响头,奉杯茶什么的。
不过没等我有什么举动,他已起身,从书柜的侧格里取出一把油纸伞递到我手里。“南行有一绣楼,唤作挽韵,去找初浅,让她给你换件干净的衣服。”
说完,便坐回自己的书桌后,低头翻阅竹简,旁若无人。
我不敢惊扰,撑伞出了门。外面的天更阴了,我身上湿湿的,被风一吹,连打了几个喷嚏,心里嘀咕着父亲送我来此,却未给我带任何行囊,连我身上的祖传玉佩都收了去,搞得我不像是季家的孩子一样。
我踩着一地湿漉漉的花瓣出了小院。寻了条幽僻干净的石子路南行。这初宅比我家大了好多,几进的院落不似一般官宦人家的恢宏富丽,倒颇有诗书里所讲江南庭院的雅致精巧,正是柳芽春花烂漫的时节,我边走边看,和着微雨,看得我满眼生花。
繁树木之荣翠,彼人情之世迁。
我尚不解人世苦离,却莫名冒出这样一句话在脑中,怕是离开了家人,才引出的思绪吧。我一边走一边埋怨自己不争气,明明才离开家不足一天,就开始多愁善感,要是被表姐知道了一定嘲笑我。
我还是玩心未泯,看见好看的花或树总想停步折一枝,偏偏这伞骨不知是什么竹子做的,重得我手酸,只好加快脚步。
不多久,便见前方漂亮的庭院,以紫藤为墙,好看的紧,院中一座绣楼,不知是谁颇有风骨的字体,写着“挽韵”。我手里捏着一大朵从地上捡的残落玉兰花,见了这郁香巧致的小院,顿觉行为粗鄙。于是将玉兰悄悄插在紫藤的花架上,绕过花障,扯了扯自己湿腻的衣裙,上前叩门。
叠指轻叩,只两下,门便开了。
开门的竟是位年轻男子,看那样比师父大不了几岁,但精气神儿怕是师父的千百倍了,一派活泼的少年气。
他低头看看我,笑了,牙齿很白,看着很亲切。
然后他转身进去,示意我跟着他。
他边走边向楼上喊,“初浅,我就说他会弄到这来吧。你看怎么样?”
楼上传来柔柔的女声,“若是不来,怕你今日要冲到那小院里去了。”
那年轻男子嘿嘿一笑,道:“我想在你这里等上一夜,怕是老夫人要打死我,我冲到小院里,他要打死我,看来今天这丫头不来,我是一定要死在你们初府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这男人言语中的他该指的是我师父,他们提及的似与我有关,不知在玩闹什么。
那女声从楼梯口传下来,“如此说来,这丫头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不磕头拜谢。”
我循声看去,入眼一袭粉色的流仙裙,接着一个娇俏的人儿轻快的走下来。我看着她,虽气质大相径庭,眉眼倒确与师父有几分相似,猜她便是初浅了。
那年轻男子笑嘻嘻的说,“她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先让我给她拜个大礼,怕她年纪小受不住啊。”
我听不懂他的话,只恭恭敬敬的对那漂亮的女子施了一礼,“初浅师姑好。”
那二人听得一愣,随即都笑起来,我也不知做错了什么,只能傻傻的站着。
那男子笑的夸张,“初浅,这丫头倒是真懂规矩啊,有趣,太有趣了。”
初浅也是扶额轻笑,“你还是叫我姐姐吧,我可不想像你师父那样,搞得如看破红尘一般。”
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叫有点别扭,但是毕竟师父为大,这里的其他人我都不认识,只能按照师父的辈分来称呼。如今她让我称她姐姐,我自是求之不得,赶忙堆了一脸笑容道:“初浅姐姐好。”
那男子还在笑,还伸手摸我的头,“救命恩人,你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以后你师父不会寂寞了。”
初浅伸手拉过我,示意我别理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想着师父让我隐去本名,便不敢提及从前,只说:“易落,师父取的名字。”她的手纤细柔软,又带着香气和温度,我的小手被她的手包裹着,很舒服。
她噗呲一声笑了,回头看那男子,“我这个哥哥还算有人情味嘛,没给她取一个静空,悟禅什么的。”
那男子道,“太不容易啊,丫头,你师父没告诉你要戒嗔戒色之类吧,哈哈。”自从看见我,他好像一直未曾收敛笑容,也不知道我哪里好笑。难不成我已经从一棵白菜变成了一棵好笑的白菜?
初浅笑着摸摸我的脸,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赶忙从她手中抽手侧身掩住口鼻。她叫道:“你这身上湿漉漉的,小脸冰凉呢。”
我狼狈的吸了吸鼻子,说话已有些软软的鼻音,“师父让我找你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那年轻男子正了正脸色抬起我的手腕,片刻便说,“没事,洗个热水澡换件衣服就好了。”
初浅回身叫两个丫鬟带我去沐浴更衣,我一路跟着走进里间,浸着雨水的鞋把初浅的地面踩了一排小小的水印。
恍惚听得身后二人还在笑着嘀咕什么,心里各种各样的好奇都在往外涌,却也不敢随意发问,只好努力压着,怎奈我城府未够,一直在走神,洗澡的时候差点把点缀的花瓣吃了,吓坏了两个陪着我的丫鬟。
我从前一直觉得我表姐是最好看的女孩子,现在看来,初府的丫鬟都可与她不相上下。刚听那两个温谨的女孩唤做弦音、娆词,我从未听过丫鬟的名字也取的这么好听,想想我娘亲身边的叫什么腊梅芍药的,两下一比,这初府果然是不一样,我暗暗告诉自己以后在这里一定要乖乖和师父学,书香名门不是浪得虚名的。
我被热水熏过,褪了寒气,整个人都精神了。换上了鹅黄色的细褶百合长裙,想必是初浅以前穿的,弦音姐姐还给我梳了个漂亮的发髻,惹得我满心欢喜。
我惦记着自己那双绣着芙蓉的鞋子,问她们两个,却被一笑带过,转问我喜欢哪个颜色的发带。我撅着嘴不乐意,不让她们再给我梳头了。她们便说鞋子湿了,待浣洗的婆婆们打理好了便送还给我。我看不出她们是敷衍还是认真,只得作罢。
来到外面,初浅和那男子正对坐饮茶,轻声聊着什么,我闻得那茶该是花泡的,一时间却想不起是什么花。
娆词轻声说:“小姐,易落姑娘梳洗好了。”
他们同时转过头来,那男子看了我一眼,笑了,“倒真是个美人胚子,不知道以后长大了,扰不扰得了咱们二少爷的心啊。”
初浅白了他一眼,“你那张嘴,给自己积点德吧。”
她走过来拉着我到那男子面前,“还未正式给你引见,这是安子亦安公子,你师父的朋友。”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我师父居然也有朋友,还是个这么爱玩闹说笑的朋友,着实令我惊叹了,我想了想师父那副孤高冷漠的样子,想象他和这位嬉皮笑脸的安公子谈心或对弈,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觉得怎么样也无法把他们俩归结为朋友。
安子亦该是看出我掩饰不住的惊讶,又笑了,“丫头,不用惊讶,你师父的命都是我救的,我就是他的重生父母一般……”他坏笑着看向初浅,“是吧,干女儿?”
初浅撇撇嘴,“你别理他,他一直都是这样子。不过,他的医术可是很厉害的,他真的救过你师父的命哦。”
我记得父亲曾说京城有位神医安千叶,想来这位安子亦公子,与安神医是有些关系吧。
他看着我,笑的很和善,“我没有你师父那些臭架子,你可千万别叫我师伯啊。嗯……你可以叫我安大哥,或者……子亦哥哥?”
第三章 鄙视
初浅一下子笑出声来,“安子亦,真的越来越不要脸了。”
我看着他们二人玩闹,心情也跟着好,甜甜的叫了一声“安大哥”,毕竟叫子亦哥哥太肉麻了。
安子亦应了一声,从茶台上拿了点心给我,竟是我最爱吃的桃花酥。我早起到现在滴水未进,一见到吃的肚子更是不争气了,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便接过来大口咬着。
安子亦提着我的胳膊,轻轻一托就把我放在凳子上,想来功夫也是不浅的。想着之前被师父提着像颗白菜一样,顿时对这位安大哥凭添了几分好感。
初浅看着我,“跟着初澈,很可能会吃不饱饭的,以后要是饿了,就来我这里吧。”我吃的急了,噎的说不出话,只好拼命点头,她笑着倒了杯茶给我,我用茶水顺着桃花酥,只觉那茶水香的沁脑,好像喝下去浑身上下都是香的。
吃了几块,感到不饿了,才发觉自己刚才的举止有些不妥,红了脸停下动作看他们。他们俩像是没有注意到我一般,轻笑着聊天,让我觉得自在了很多。
我跳下凳子,轻轻的施了礼,“谢谢初浅姐姐,我该回去了。”
安子亦笑道,“雨还没歇,你用不着急着回去,你师父一个人惯了,怕是忘了有你这么个小丫头的存在呢。”
我有些不知所措,初浅笑了笑,我觉得她笑起来就像仙女一样好看,看着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举止却落落大方,优雅又不失活泼,真是大家闺秀模样。
初浅看着安子亦,“你送她回去吧。”
安子亦咽了咽口水,“我还不想死。”
初浅认真的盯着他,“你今天来,难道就是为了与我打赌的吗?我知道你担心他的伤势,他让这丫头来找我,怕也是在请你过去呢。”
安子亦也无奈的笑笑,“你这么说,可是太折煞我这命小福薄的书生了。不过……”他看了看我,“我倒真是放心不下他。”
他站起身,走近我,“走吧,丫头,安大哥送你回去。”
我听着他们的谈话,似乎师父身上有伤,也不知如何发问,只好给初浅行礼告别,跟着安子亦出门。
外面的雨比来时小了些。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我,样子让我想起了我爹。我小心翼翼的问:“我师父受伤了吗?”
他看看我,笑的极暖,“你叫……易落是吧。小丫头,跟我不用那么拘束,把我当你哥哥就可以了。”
他的眼睛很亮,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他接着说,“你师父的确有一些伤在身,不过有我在,死不了。”
他的声音不似师父一般清冷疏离,虽语气轻快,却听得心里很有安全感。
我默默的听着,毕竟我对这个师父所知甚少,父亲对他的描述也是寥寥数语,但父亲放心我一人在此,想来是对这个初家二少爷极为信任了。既然是父亲为我选的,我只需安心听师父的话罢。
他看我不做声,便用把伞塞进我手里,从身边的一根垂下的柳枝上摘了片叶子,吹哨子给我听,那哨音脆生生的,在蒙蒙的雨中到颇有些味道。
他见我笑了,接着说道:“丫头你记着,你师父既然收了你,便认了你是他的徒弟。他虽淡漠,但并非无情,他若是对你太凶,你就去找初浅或者来找我,切记,不要恨他。”
他的表情难得的认真,我听得似懂非懂,刚要发问,他却放我到地上,我转身一看,那谪仙般漂亮的师父站在我身后。
不知不觉已经走回小院了呢。
他依然未撑伞,却也未遮斗篷,就那件单薄的素色长袍淋雨站着,看见安子亦,轻轻的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进了小院。
伞在我手中,我看着他清瘦微湿的背影,想着安大哥说他有伤,急忙撵着短腿追上去想为他撑伞,无奈身量不够,踮着脚只把伞举到他肩头,他侧目看了我一下,没有什么反应,轻身几步便进了屋。
我愣了愣,才意识到好像把安大哥扔在了身后的雨里,刚要回头寻找,他也从我身侧走过,顺便伸手把我也拎进去了。
安子亦脱了淋了些雨水的外套,笑道:“你这个徒弟收的倒是孝顺,为了给你撑伞,就把我扔下了。”
我哼唧着,“安大哥对不起。”
师父扫了我一眼,面无表情的转向安子亦,“如何?”
安子亦笑笑,“嘴巴很紧,而且有趣,初浅似乎很喜欢她。”
我这才意识到他们好像在说我,看来师父的朋友都是心有灵犀的,不需要多言语,便可知对方心思。我发现这位安大哥与我师父说话时似乎也收敛了一些脾性,变得沉稳了些,暗道师父的威力了得。
师父看看我,点点头,“那便如此吧。你帮我安排工匠,在院中西侧建一小筑,给这丫头。”
安子亦拍拍我的头,道:“丫头,听见没,你师父要给你搭个窝呢,看来是认了你这个徒弟了,还不快磕头拜师啊。”
我慌乱着就想俯身磕头,刚有动作,就瞥见师父正用他清冷的眸子看着我,那目光像冰一般,看得我心头一凛,傻在那里。
他转看安子亦,“既是我的徒弟,你指手画脚是何意呢?”
安子亦刚含在嘴里的一口茶都喷了出来,瞪大眼睛看着他,“你这……好好好,你的宝贝徒弟,你一个人说了算。”说着把我推到了师父的身边。
师父并没有看我,而是继续看着安子亦,“以后关于易落的一切,你和初浅都不要插手,顺便告诉初清,不要来管我的事。”
“哎我说初澈,初少爷,我和初浅今天给你家丫头伺候的周到了,你反倒过河拆桥了是不是,我今天不给她点吃的,她可就饿着肚子了。”安子亦看着我那不近人情的师父,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师父看看他,眸色淡如秋水,并不接他的话,而是伸出手搭在桌上,“搭脉吧。”
安子亦看着师父伤痕累累的手,一脸鄙视,我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反驳一下,没想到他就乖乖的闭嘴,抬手认真的给师父诊脉了。
我细细盯着他们的面目,一个平静无痕,一个阴晴不定。
时间过了许久,久的让我怀疑这个安大夫是根本诊不出病情还是想多摸一摸我师父的手。
他终于收了手,脸上的表情不似之前的轻松,“你最近没有服药吗?”
师父摇摇头,“太苦了。”
苦这个理由听起来太不可信了,连我都能听出是假话。安子亦瞪了他一眼,“你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后者被瞪了,竟然也没什么脾气,甚至还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转头看向我,“那你给我开药吧,毕竟我现在也是个该照顾别人的人了。”
安子亦看了我一眼,“丫头,你师父可是待你不薄啊。”
我听得受宠若惊,只跟着咧嘴傻笑。只听得师父说,“别开了,你把药煎好了再给我,熬药太耗时了。”
“我说初澈,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能不能不把我当成小厮一样啊。”
师父好像并不觉得使唤他有什么不妥,接着说,“还有,等下走的时候把你吐的茶水收拾干净。”
我听着,觉得好笑,放眼这清冷的院落,没有一个仆从,看来师父一个人清静惯了,不过似乎倒是愿意使唤这个所谓的救命恩人。起初听初浅姐姐说安大哥是他的朋友,我还不太相信,现在看来,这两个人,相知相克,倒确是有趣。
安子亦过了一会便走了,当然没有收拾他喷的那一地的茶水。
他走的时候拍拍我的头,一脸坏笑的说了句“自求多福”,听得我有些忐忑。
到现在,我对这个师父的了解只是名字和表面上寡淡的脾性,其余一概不知,要我与他独处,还真是有些不自在,就算他长得再好看,也没办法化解我看到他时心里的阵阵发虚。
自安子亦走后,他便一直坐在书桌前,并未看我一眼。我不敢妄动,就老老实实的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坐的久了,实在无聊,便偷偷从他的书架上取了一本轻薄的小记来看。那上面有一些批注,字体与初浅姐姐的挽韵二字相似,看来那二字是师父的手笔了。
我看的不是很懂,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头默念,连批注也一起念,不知不觉念出了声来。待我发觉,他已停下来看我,目光中仍看不到丝毫波澜。
我支吾着说对不起,他倒也不恼不烦,轻声问我都读过些什么书。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了我读过的几本书,虽然都是些开蒙的书文和简单诗词,但是之前教我的先生一直说我学的很好,所以我说出来,还等着他夸赞。
他淡淡的垂了垂眸,低声道,“只这些……那便是没读过什么书。”
我听得失落,却也不敢多言。
他起身从书架上抽了三四本书递给我,“先读这些。”
我粗略翻了几下,都是极生僻的,有一本我连书名都读不懂。我眼巴巴的看着他,“师父,我看不懂……”
第四章 没有洗脸
他看了我一眼,只字未言,又低头去研究他的竹简了。
我又哼唧了一声,“师父……”
他没有抬头,轻声说,“自己看。”
我吃着瘪,也不敢再说什么,肚子又开始叫,见他没有任何要理我的趋势,只好自己坐到离他最远的凳子上,开始研究那些艰涩难懂的书。
我根本看不懂,读了几个字就走神了,以前家里请的先生都是一遍又一遍的解释给我听,哪有他这样做师父的呢。
我不想再读,便偷眼观察他的小屋,进来许久,这才得空仔细瞧瞧他的房间。
扫视了一圈,发现真的没什么可看的,东面有一个简单的卧榻,简单的连雅致都算不上,后面一盏屏风,屏风上画了伶仃几枝毛竹,手笔我自然看不出优劣,只觉得画的潦草。房间正中是一张古木茶台,单桌双凳,西面就是他正坐着的书案,墙上挂着一柄剑,一方琴,我依旧看不出好坏。除此之外,就是一个柜子和几排高大的书架,除了书还是书,连个简单的摆件玩器或是檀香案子都没有,足可见这个初家二少爷的生活是多么寡淡。
我撅嘴在椅子上荡着腿,装了一天的乖巧温顺,真的太累了,现在就想喝一碗银耳粥,再回我舒服的小床上睡一觉,怎奈那小床如今已遥不可及。
我看着那埋头在书案上的男子,眉目如画,怕是天上的神仙也就是这般姿容吧。可惜,他不教我读书也不陪我玩,倒成了这素净的房中唯一精致好看的摆设。
天已暗下来,他起身点了烛火,才发觉我一直在东张西望。
他看着我,“读完了?”
我心道开什么玩笑,有的字我都不认识,怎么可能读完,于是老老实实的摇头。他也没什么表情,只说,“那继续读吧。”
我说看不懂,心里已经对他的不近人情有些不满。他停了片刻,说了一个字,“笨。”
我听得气血上涌,心里满满的不服气,想争辩几句,他的眸子扫过来,清澈玲珑,我想顶嘴的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连我自己也搞不懂,怎么在他面前我会如此老实。
于是哼唧着问他能不能讲给我听,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转身出了门。
我鼓着腮帮子不服气,第一天就被师父说笨,心里难受极了,对着他走远的背影做各种鬼脸。回过神来,又觉得不能丢人,父亲找了这样一个曲高和寡之人,怕是用了不少心思的,白天还说要和师父好好学呢,怎么现在就不争气了呢?
我暗骂自己没出息,说不定师父是在考验我的心性,我可千万别丢了父亲的脸。于是咬牙挪到烛火亮一些的地方,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研究那些破书。说来也怪,静下心来,倒也不觉得如刚才那般困难了,有些不认识的字,意思也能猜得十有八九,连翻了几页之后,我竟有些读的着迷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碗清粥放在我面前,我抬眼正对上他的冷眸。
我饿极了,顾不上粥是凉的,几口便喝光了,然后继续读书。我本以为他见我如此刻苦会夸赞几句,不想耳边轻轻飘来一句,“读完这本就睡吧。”
我听得心里咯噔一声,天已经黑了,手头这本我才读了不到一半,要是读完再睡,怕是天都该亮了吧。听他的语气好像读完一本已经是恩赐了,也不敢多说话,只能勉强应着。
四更天的时候,我终于一知半解的读完了这本薄的可怜的书。哈欠打的五官都扭曲了,回头却见师父仍然在案前,我不知该不该打扰他,小心翼翼的提醒,“师父,您不休息吗?”
他抬头看我,“你睡在我的榻上吧。”
“那您……”
他却又低下头,不再理我。
我对这个少言寡语的人真的有些不理解,明明眉目间尚有脱不掉的少年气,却偏偏言谈举止如此老气横秋,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长大的,难道他从孩提时便是如此沉稳寡淡吗?
我实在是困了,循着屏风后的隔间洗了把脸,摸着他的床铺就把自己窝进去,那床真硬,不知他那么清瘦的骨骼撞在这硬板床上是怎么挨的。
我睡得很不安稳,梦中都是父亲转身离去的样子。
清晨起来,他正在院中舞剑,我看不懂,只觉得他的动作极快,腾空起落,扰得枝头碎英纷飞,浮光掠影转瞬即逝,我只看到模糊的人影在落尽繁花的幽静小院中来回闪动,完全看不出是身上有伤之人。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下来,寒光一闪入了剑鞘,回身走过来。
他今日的黑发高高的束着,少了幽逸,多了英气,比昨日更加俊朗。我看的痴,直勾勾的盯着他一步步向我走近,他没有看我,路过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说,“柜子里有茶,去煮一盏。”
我得了圣旨一般飞快的跑回去,找到柜子里的茶具,粗手粗手的捧出来放在茶台上。他甩过来一本书,“不会煮就照着学。”
我应了一声,低头开始摆弄。
父亲是爱茶之人,所以母亲的茶艺十分精巧,我耳濡目染,也学得一些,虽然手脚幼稚,好歹那副架势骗得过自己。
烟暖雨收的院落开始绕着茶香水汽,我嗅着那正宗的西湖龙井,心想师父这里可算是有一样好东西了。
不一会,他从屏风后绕出来,换了身黑衣,依旧没有任何装饰点缀,衬得他沉静的面色有些苍白。
我沏好的茶恰放至七成热,赶紧端了捧到他面前献殷勤,提心吊胆的等他品评。
他喝了一口,低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没洗脸。”
我这才察觉自己早起就看他舞剑,还未洗漱梳头。赶紧捂着脸跑进屏风后,外面传来他的声音,“以后每日的茶你来煮。”
这似乎是喜欢我的茶呢,我听得惊喜,赶紧大声回答“好”。心里美的要命,可算是有一个被师父认可的东西了。
师父早饭竟是安子亦送过来的。
初府人不多,地方却很大,以师父的心性自是不愿意和大家一起去前厅吃饭的,所以平日他的饮食一直都是小厮们送过来,只是菜肴虽然也精致,有一些送来时却已经凉了
现在他同意安子亦为他医治,这位安大哥就直截了当的把他的饮食换成了药膳。
我看着他从一个比我还大的大食盒里捣腾出各种各样我没见过的吃食,脑子里就偷想着我师父被他喂成大胖子的样子,若是师父被养胖了,也一定是个珠圆玉润,雍容华贵的漂亮胖子,就像福禄年画里的善财童子那样。
我看着师父,他盯着桌子上的一大堆东西,竟孩子气的冒出一句,“我不吃这些。”
安子亦不理他接着往桌上放吃的,我怀疑他把他们家后厨都塞进食盒里了。
我师父起身想躲出去,被安子亦扯住了袖子,坏笑着,“我说二少爷,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您还是安分着听话吧,别在徒弟面前折了面子。”
我看得师父虽依然面无表情,但眼神有些闪躲,我不懂如他一般淡若秋水之人不应该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吗,怎么会对吃药如此忌讳,不过以我简单的头脑,这个问题自然想不明白,只能在边上看着。
师父犹豫了片刻,转身从书架上抽了本书递给我,我自然明白这是在打发我,赶紧捧着书跑到院里的石凳上,一边假装读书,一边偷眼看屋里的两个人。他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日光透过窗棂打着师父的半侧面庞,看得我走神。
过了一会,我看见师父心不甘情不愿的开始吃那些东西,但是只一口便吐掉了,像是个刁嘴的孩子。安子亦也不恼,递茶给他漱口,又拿了别的吃的到他面前,如此反复几次,总算有一道食物让他下咽。安子亦满意的笑了,起身收拾食盒,徒留那道菜和一碗清粥在桌上。
他起身走出来,我赶紧低头假装看书。
过了片刻,头上挨了一下,是他的扇子。我听见他笑嘻嘻的声音,“别装了,再不好好看书,你师父怕是要罚你了。”
我余光看到师父还在和桌上那些药膳做斗争,吃得很艰难,就偷偷问他,“安大哥,为什么我师父好像很害怕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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