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

桃花源记

                         

  他起晚了。

  闹好的闹钟没响。也没有人来电话。

  拉开窗帘的时候，一片白像潮水一样把他打湿了。这个城市在一夜大雪后，宛如一个失语的梦。

  手机亮了一下。是柚子。

  “晚上，我和阿原，你可要来的哦。”

  他刚想向右划去这条信息，可是想了想，还是回了一个“嗯”。

  倒了一杯水。切开两只橙子。炸开的汁水刺得他眼睛酸痛。

    橙瓣刚入口，他便皱紧了眉头。未成熟橙子的汁水像针一样扎了他。他顿时醒了。他用力咽下后，继续平静得一口一口吃完了整个橙子。

    出门的时候，他轻轻关上了房间的灯。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温润的灰色之中，只剩从窗户里的雪光，凉凉得流淌在这片宁静的灰中。

  城市的天空是铅灰色。

  地铁里，人潮涌动。他注意到在地铁口的角落空空荡荡，地上只有灰色的水泥地，和一些食品塑料袋在风中颓然摇摆着。

    这里曾有一个老人。

    他之前每次都会给乞讨老人5元。和老人聊天时，那老人说自己曾经有好几亩田，然而后来儿子赌博败光了家，田也没了。老婆病死了，儿子躲债消失了，家里没人了，索性出来讨钱了。一个人游荡还自在呢，无牵无挂的。

    他说他家乡杭州春天的时候，西湖边开了一圈桃花。他记得那个时候，奶奶的面馆生意特别火爆。游人都说西湖美。美在哪呢？小时候的自己没有知觉，而如今在这千里之外的城市，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白惨惨的天花板，就会想起那些美丽的桃花。然后一夜无眠。

    西湖天上的北斗星绕天空转一遭，一年过去。一年一年过去，奶奶身体不好了，面馆关了。

    西湖上的北斗星绕天空转一遭，一年过去。转眼他已经离家3年了。

    西湖上的北斗星绕天空转一遭，一年过去。

地铁上他打开了mp3。《世外桃源》。声音像一阵春风，暂时让他的心解冻。

他想到多年前春天里在桃花树下扎头发的女孩，他吹起手里呈着的花瓣，一切像一阵蓝色天空下，淡粉色的梦。

那个女孩叫什么？修儿么？

他笑了。暂时忘记了这个城市的雪和每一个灯火灰暗的夜晚。

晚上的时候是柚子在炫目灯光下模糊的脸。

他也不知道刚刚上大学时柚子是怎么找上自己和阿原的。她像一团火，想闯入他的生活。柚子是个校园红人，总是涂着厚厚的妆，就像一副保护自己的盔。

他迟到了。柚子和阿原已经喝了一些酒，脸上呈现着微红。阿原直勾勾得盯着柚子。阿原和他是高中同学，不过也不熟。他高考考砸了，当年和他一起唱过《沧海一声笑》的几个家伙不在这个城市。

“阿皓，你怎么才来？”柚子娇娇的声音里有一种易碎的特质。

“地铁上坐的时间长了。”他默默得说，怕表现出活跃的样子。

“喝点吧先！”阿原拿酒来，对着他说，却又给柚子盛满了。

喝了几回合下来，他们也不过聊了聊进期学校发生的一切。

柚子喝多了，嘻嘻哈哈得要阿皓送她到公交车站。阿原也喝多了，恍恍惚惚得跟他们告别了。他回头瞥见阿原在街角扶住了电线杆，在烈风里弯下了腰，竟吐了出来。柚子没有转头，她什么也没看见。

柚子嘻嘻哈哈得笑着。阿皓侧着脸看着她微红的脸，竟发了些呆。柚子察觉到他的目光，笑了：“干嘛，姐姐这么好看？”

他立刻转过了头，尴尬得笑了一下。城市的夜色有些恍然。白雪覆盖在这个世界上，让闪烁的灯火有些苍白。灰色的天上有北斗七星。

“你知道姐姐为什么叫柚子么？”

“我爸妈很希望有人人都来把我一层层剥开呢…哼。”女孩冷冷得哼了一声。

他礼貌得笑了一下。

风里，柚子忽然不讲话了。静静把头在他肩上靠了靠。他不好动，让柚子靠着。女孩的肩膀耸了一下，似乎哭了。他没低下头看女孩，因为他觉得若是她真的流泪了，被他看见了，不礼貌。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一列火车，而柚子是车窗外短暂瞥见的一抹火花。瞥见罢了。

送柚子上公交车后，他自己等车。

耳机里还是《世外桃源》。

在车上的时候，他瞧见车窗上一层雾。他轻轻拂去雾，有那么一刻他恍惚了——他看见一个扎着段辫子的女孩的背影——修儿么？！

他心里“咔嚓”一声脆响，好像多年前那个春天里名叫修儿的女孩不慎折断桃花枝时的脆响。

修儿么？！他盯着车窗里女孩的背影，却不敢回头找寻她，只是把头转向站台表——他的站要到了……

怎么会呢，他记忆里那个背影，他在楼上看到操场旁那棵桃花树旁边扎头发的身影，那个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的女孩……

到他站时，他看到女孩站了起来——真的是修儿么，修儿来找他？

他也站了起来，跟那女孩一起下了车，却又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他不敢太靠近，惟恐会破坏了这个梦一样的时候。

这样走了一段，他们走过一棵积满雪的树，他忽然记起，那个春天，他的一个恶作剧——

喂！”

桃花树下，女孩回头----

他把手里一捧花瓣吹向女孩——那一瞬间，他看不清女孩的面容，只见她的眉眼在一阵淡白色中像星星一样闪烁。

他恶作剧得逞了，于是嘻嘻哈哈得笑了出来。

“搞什么？！”修儿拂了拂脸，倒也得笑了出来。

“诶，你这样看起来好像白了头哦，像个老太太…”

“是么？”修儿忽然有些微微瞠，杏眼睁大了，脸上显现出一层微红……

他又笑了，心里不知为何乐了，竟一下子跑开了，也没回头，徒留修儿在原地发愣……

他现在想起来，又笑了，他要摇一摇这树枝，然后雪落在修儿头上，修儿转过头，满头白雪，像是白了头……

白雪落下来，前面的女孩转过了头——红红的嘴唇，像盔一样的妆——这明明是像柚子一样的脸！怎么可能，修儿的辫子，只有修儿才有的背影！可是这脸明明是柚子，修儿呢？

“柚子”怒了，说了些什么，他什么都没听清。他掉头就跑了。跑了不知多久，他慢下来了——一步一步轻飘飘得。他在想修儿的脸，他感觉一切都像一个梦，他曾经的一切都像一个梦——而此时，这个城市的雪里，他抬头看见深灰色的天，和疲倦的灯火，竟笑了，像个失智的孩童。

他看见身边的行人，像洪流一样冲过来，仿佛要把他拖进一个梦里。他耳机里的《世外桃源》还在放着，他一抬头，看见灰蒙蒙的天，一闭眼，仿佛看到西湖边桃花看满了，奶奶在桃花树下笑，而他的修儿在风口，一片雾一样的桃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