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全集》第七卷-----《文录四》第21篇《象山文集序》(庚辰)
[原文]
【22.1】
圣人之学,心学也。尧、舜、禹之相 授受曰:
“人心 惟危,道心 惟微,惟精 惟一,允执 厥中。”此 心学 之源也。
“中”也 者,“道心”之 谓也;
“道心 精一”之谓 “仁”,所谓 “中”也。
【22.2】
孔孟 之学,惟务“求仁”,盖 “精一”之传 也。
而 当时 之弊,固已 有 外求 之者,
故 子贡 致疑于 多学 而识,而以 博施济众 为仁。
夫子 告之 以“一贯”,而 教以 “能近 取譬”,盖 使之 求诸 其心也。
迨dài于 孟氏 之时,墨氏之 言仁 至于 摩顶放踵,
而 告子 之徒 又有 “仁内 义外”之说。心学大坏。
孟子辟“义外”之说,而曰:“仁,人心也。
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又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
【22.3】
盖王道息而伯(bà)术行,功利之徒 外假 天理之 近似 以济 其私,
而以 欺于人,曰“天理 固 如是”。
不知既无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谓“天理”者乎?
自是而后,析“心”与“理”而为二,而“精一”之学亡。
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刑名器数之末,以求明其所谓“物理”者。
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也。
佛、老之空虚,遗弃其人伦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谓“吾心”者。
而不知 物理 即吾心,不可 得而 遗也。
【22.4】
至宋 周程二子,始复 追寻 孔颜之宗,而有“无极而太极”,
“定之以 仁义中正 而 主静”之说,“
动亦定,静亦定,无内外,无将迎”之论,庶几“精一”之旨矣。
【22.5】
自是 而后,有 象山陆氏,虽其 纯粹和平 若 不逮于 二子,
而 简易直截,真有 以接 孟子之传。
其议论开阖,时有 异者,乃其 气质意见 之殊,
而要 其学之 必 求诸心,则 一 而已。
故 吾尝 断以“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
而 世之 议者,以其 尝与 晦翁之 有同异,而遂 诋以 为禅。
夫 禅之说,弃人伦,遗 物理,而 要 其 归极,不可以 为 天下国家,
苟 陆氏之学 而果 若是也,乃 所以为 禅也。
今 禅之说 与 陆氏之说,其书 具存,
学者 苟 取而 观之,其 是非 同异,当有 不待于 辩说者。
而顾一倡群和hè,剿chāo说雷同,如 矮人之 观场,莫知 悲笑之所自,
岂非 贵耳贱目,“不得 于言,而勿 求诸心”者 之过欤!
夫 是非同异,每起于 人持 胜心、便旧习 而是 己见。
故 胜心、旧习 之为患,贤者 不免焉。
【22.6】
抚守 李茂 元氏 将 重chóng刊 象山之 文集,
而请 一言 为之 序,予 何所 容言哉?
惟读 先生之 文者,务求 诸心 而 无以 旧习、己见 先焉,
则 糠kāng 粃bǐ 精凿 之美恶,入口 而 知之矣。
[译文笔记]
【22.1】
圣人的学问,就是心学。尧、舜、禹这些圣人一脉相承的心法是: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性一,允执厥中。”
这句话就是心学的源头。
“中”说的就是“道心”。而道心精一称为“仁”即所谓的“中”。
【22.2】
孔孟的学问,只致力于“求仁”,这就是“精一”思想的传承。
当时已经出现了外求的问题,所以子贡才会怀疑“多学多识”的说法,
他认为只有“博施济众",才算是“仁”。
孔子给他讲了“一以贯之”的道理,并且以“能近取譬“的方法来教导他,这是孔子教导他要从自己心上去寻求吧。
到孟子的时代,墨子说“仁”就是“摩顶放踵”,而告子之流又有“仁内义外”的说法。到了这个时候,心学已经没落。
孟子批驳告子“义外”的说法,他说:“仁,人心也。
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他又说:“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
【22.3】
王道日趋衰微,霸术日渐盛行,那些追求功利的人,打着与天理近似的旗号,以满足自己的私欲,为了蒙骗他人,还说“天理本就如此”。
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心”都已经没有了,哪里还有所谓的“天理”呢?从此往后,把心和理一分为二,“惟精惟一”的学问也就消亡了。
世儒的学问支离琐碎,外求探究刑词名称,礼器数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以求明了所谓的“物理”。他们却不知道“吾心即物理”,从一开始就不需要假借外求。
佛家、道家的学问又落人了空虚之中,想通过遗弃人伦事物之常,以求明悟所谓“吾心”,却不知道“物理即吾心”人伦事物之常是不能遗弃的。
【22.4】
到了宋代,周子、程子开始重新追寻孔子、颜子的学问根本,然后有了“无极而太极”“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之说“动亦定,静亦定,无内外,无将迎”之论,他们的这些说法都非常接近“精一”的宗旨了。
【22.5】
在此之后,又有陆象山的学说崛起,其学说虽不像周、程二先生那样纯粹平和,但是极为简易直接,真可以说是直承孟子的心法。
他的言论表达,常与孟子不同,那是因为他的气质、主张有所不同所致,而他学问的重点在于必求之于心,这与孟子是完全一致的。
所以我曾断言,“陆氏之学就是孟氏之学”。
而社会上那些指责陆氏之学的人,是由于陆象山与晦翁的学说不同,
于是把他的学问认定成“禅学”。
而禅学是要人遗弃人伦物理,从最终的结果来看,不能用来治理天下国家。如果陆氏之学果真如此,那就应该算是“禅学”。
可今天“禅学”与陆氏之说,都有各自的著作,学者只要取而观之就自然明了,它们的是非差别根本无须辩论。
而现在是,一倡百应,抄袭附和,这就如一个矮子去看热闹,,被人遮挡,而搞不清哭笑从何而来一样。这样岂不是重其所闻,轻其所见,犯了告子“不得于言,而勿求诸心”的错误!所谓的“是非同异”,都跟人们怀有胜心,安于旧习,固执己见相关。所以,胜心旧习所导致的问题,有时连贤者都难免。
【22.6】
抚州太守李茂元准备重新刊印陆象山的文集,请我写篇序言,其实何须我再多言。
唯望诸位在读陆象山先生文章时,务必求之于心,而不要把旧习、己见放到前边。
如此,陆氏之学的好坏,就像糠秕和精米的区别,入口便能知道了。
[注释]
①象山:陆九渊(1139-1193),号象山,字子静,书斋名“存”,世人称存斋先生,因其曾在贵溪龙虎山建茅舍聚徒讲学,而其山形如象,故自号象山翁,世称象山先生、陆象山。江西抚州市金溪县陆坊镇青田村人。著名的理学家和教育家,与朱熹齐名,史称“朱陆”。
伯术:王霸之术。“伯”通“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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