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电影小说中所描写的青春似乎都充斥着荒诞的偶然,女孩儿会因为踩掉了鞋带而遇见自己的白马王子,男生们则会因为被台球杆不小心打到了屁股而出手相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刻板印象,无意冒犯。只是在我们的生活中,一切都会处理得尽量稳重妥帖。那些肆意挥霍的情绪,并不因为年华青春,就属于我们。
一见钟情这回事,真正经历过的人可不会多;对于后者,其实一个道歉就能解决。
小说经过了戏剧化处理,而生活往往更加不易。”
——莫尚清《无声告白》
2007.7.6 星期五 商城外国语学校 雷阵雨
期末考试后是一场短暂而猛烈的雷雨,雨停之后的校园是湿漉漉的,空气是湿漉漉的,玻璃窗是湿漉漉的,人也是湿漉漉的。
最后一场是英语考试,对于莫尚清在内的绝大多数学生来说,这都是一场没有什么悬念的考试。平时考130分的学生通常不会低于120,平常在100分徘徊的学生,也不太可能考到130。
莫尚清从超市回到班,时针指向6:15,考试刚刚结束一刻钟。教室里坐着五六个女生在聊天,桌子还按照考试时的位置摆放。
他找到自己的桌子,把刚买的面包和薯条放进抽屉里,书包放在桌上,径直走向黑板。
之前的时候,莫尚清跟班长商量过,考试结束后,就立刻安排同学们把桌椅摆放回原来的位置,可是尝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大家不是借着吃饭上厕所的理由提前退场,就是班里乱糟糟的安静不下来。
他用粉笔写下一行字:“请同学们在六点四十之前把桌子归位,值日组在七点之前清理好教室垃圾。”
这是他作为劳动委员的职责。每次考完试,他都要先安排好室内卫生,才能离开。不过,他现在考虑的不是吃饭的问题。
这时候食堂的人不会多,高峰期刚过。但他觉得食堂太嘈杂了,不如去雨后的校园里走走。徘徊片刻后,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在离开教室之前,他把自己的桌子摆回了原位。
沿着回廊的路往食堂走,看到三五成群的学生们夹着书本拎着食物。雨后的路面有点湿滑,他把脚步放慢了些。
莫尚清喜欢这雨后的风景。水泥铺成的主干道被雨水染成了青黑色,主干道两边的低矮台阶有浅浅的积水。一场雨后的落叶不多,正值繁盛的梧桐树上,新育的叶子被雨水浇过一遍,倒影在水洼中依稀可辨。往宿舍楼的方向看过去,已经有几个拖着行李箱的学生朝后门走。他们大都是走读生,国际部的学生早在前一天晚上就离校了。
莫尚清再次回到班里时,已经是晚六点二十五。郑瑞破天荒地坐在位子上,不过不是在学习,而是翘着二郎腿转笔。杜小七抱着一大堆零食从后门进来,看起来像是考得不错的样子,不过像她这样没心没肺的姑娘,应该不会因为考试成绩影响心情。
“哥。”她放下零食之后,就一路小跑过来。
“怎么了?”莫尚清一脸怜爱地看着她。“考得不错?”他问。
“管他呢。”小七甩甩头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前两天说的那个上海的商业论坛,你到底去不去啊?”她的胳膊支在他的桌子上,低头问他。
“你想去的话,就去跟社长说啊,你要懒得去,我帮你报名也行。”莫尚清自己还没做好决定,就开始说俏皮话了。
杜小七撇了撇嘴,丢下一句:“你要去的话我就不去了,谁知道你们俩半路上干嘛,我眼不见心不烦。”
然后她就转身跑去跟其他女生聊天了。
这话醋意很重,连坐在后排玩手机的郑瑞都对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莫尚清白了舍友一眼,一句话没说。
杜小七绝对是有资格吃醋的,所以莫尚清根本不怪她。
五年前,商城暴雨,突发大水,34中学的教学楼被淹。杜小七那天突发急病,被困在楼上回不了家。杜公馆的车子根本开不出来,街上到处是抛锚的公交车。莫尚清背着她,淌着齐腰深的积水,把她送到三个街口之外的医院。
那天,杜小七叫了他第一声“哥”。
入夜,只有教学楼的窗子亮着灯,整个城西区悄然入眠。
莫尚清在玻璃房一直坐了三节自习课,中间趁着课间休息,去回廊上溜达了几圈,除此之外,他就没离开过座位。
他靠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想清醒一下头脑,却又不愿起身走走。玻璃房外没有老师经过,他拿出手机,想随便翻翻看看。通知栏上显示未接来电,是曹铭玺打来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五。
现在是晚九点二十五分,莫尚清特意看了下时间,距离打电话的时候已经过了大半个小时。这三通电话间隔很短,看起来是挂断之后,又紧接着打了过来。每次拨号响铃都是十五次,曹铭玺是等到无人接听,手机自动挂断的。
莫尚清放下手机,觉得奇怪。
他了解好友,曹铭玺是个急性子暴脾气,平常联系朋友的时候,不怎么用QQ,常常是一个电话拨过去,也不事先问好对方是否方便接。
莫尚清希望这是他喝多了,或者是手抖打错了。曹铭玺虽说性格有些急躁,但如果是在工作日,也不太会主动打电话给他。
他想缓口气歇一歇,于是踱步到了阳台。在重重夜色的掩护下,哈弗红的外墙黯然失色。他把电话拨了回去。
四五声忙音之后,电话终于被接通了。听筒里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莫尚清隐约听到,电话那头有机车穿行的响声。
“老曹,现在方便说话吗?”莫尚清一字一句地说,他担心曹铭玺在路上的安全。
“可以。”曹铭玺这么说,但电话那边的声音愈发嘈杂。
“刚刚怎么了?给我打电话。”他回头看了看玻璃房门口有没有德育处的老师经过,用手掩了掩手机屏幕的光。
曹铭玺那边的呼吸声急促了起来,莫尚清听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在机车上。“酒馆那边,刚才出事了。”
对面的声音随着喧嚣声忽远忽近。莫尚清正想再问些什么,只听到曹铭玺的一句:“等我回去。”就断了电话。
晚上回到宿舍,莫尚清立刻联系了龙懿。曹铭玺那通电话挂得突然,他不知道现在打过去是不是合时宜。
回来的路上,他不得不多想,怀疑是严不二在背后搞鬼。
直到郑瑞孔京卫和韩振都回寝室了,莫尚清都没有收到龙懿的回信。
曹铭玺和龙懿的头像都是灰色的,他想看看阿次在不在,突然想起来没有加QQ。
莫尚清现在唯一能找的人就是杜小七。
小七虽然也在学校,但是她在南十里街的消息很灵通,哪个酒吧和KTV有什么大事小情,她十几分钟内就能得到消息。那些杜小七一手扶持的老板们,做事都非常小心。同样地,这些人也是她的眼线,为她提供南十里街最新最详细的动态。
莫尚清在QQ对话框里“戳了一下”杜小七,想看看她有没有时间联络到市里。
过了大概五分钟,小七发来一个问号。这时离熄灯还有不到五分钟,去水房洗漱的舍友都陆续回到了寝室,楼管大妈也开始扯起嗓子喊:“抓紧时间”了。
莫尚清把手机插上移动电源,往桌前坐了坐,拨通了杜小七的电话。
“喂?”杜小七先开口,莫尚清能听到电话那边的女生的嬉笑声。“哥,你怎么了?”
“酒馆那边出事了,刚刚老曹来电话,但是那边情况好像不对,他没来得及跟我说清楚就挂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瞄着门口。如果楼管突然进来,他能立刻挂掉电话,把手机扔进抽屉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连女生们的吵闹声都停下了。莫尚清警惕地看了一眼走廊,大妈应该已经下楼了。
“刚刚大妈来了,我把手机放抽屉里了。”听筒里重新传来杜小七的声音。“严不二不会这么快就下手吧?不过这挺像他风格的,在别人背后捅刀子。”她说。
“我也强烈怀疑是他,一贯的神经病手法。”莫尚清很嫌弃地说。
“他自以为做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外人看起来就是偷鸡摸狗。国贸那次就是个例子。”杜小七很喜欢拿正氏的案子说事,她多次冷嘲热讽过严不二。
“哎,你们酒馆出了事情,干嘛先来找我?不是应该和你们家龙懿商量吗?”她有些不解。
“龙哥没回我,我想着你消息灵通,所以来问你。”他回答。
“严不二的小动作太多了,我让老板们去问问。”
“好,一有消息,马上告诉我。”他打了个哈欠,太困了。“你今天早点睡啊,别玩手机。”
“你可比我玩的还晚。”她不忘调侃一句。
“今天晚上真不熬了,挂了。”
“晚安。”
离熄灯还有两分钟,水房的人只有往外出的,没有往里进的。莫尚清拿上牙膏牙刷,准备去刷个牙。可是刚站起来,就觉得头脑发昏,不得已弯下腰扶在柜子旁休息。
“清哥你没事吧?”孔京卫手里捧着刚从楼下自动售货机买来的干脆面,关切地问。
“没事没事,低血糖犯了。”莫尚清笑着摇摇头,神情有些恍惚。
已经十一点了,杜小七那边还是没消息,按照往常的情况,她应该已经查到了些什么,或者至少,会发消息给他说明一下情况。可是直到现在,莫尚清没有收到她半句回话。
他也找了几个南十里街的熟人朋友,但似乎出于某种同样的原因,他们所有人都闪烁其词。
深夜的园格外冷清,从4618的窗户看出去,只有路灯照在草坪上的光。屋里的气温只有20度左右,窗户上的空调机彻夜不休。
莫尚清坐在窗户边,靠暖气片上。他还是没睡着,今天又食言了。
已经零点半了,楼管大妈应该早就下楼睡觉了。他放心地把手机放在孔京卫的桌子上,心中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能堵住所有人的嘴,这样的人,在商城可不多。
第二天下午放学的时候,莫尚清还是得到了杜小七的消息。
2007.7.7 星期六 商城外国语学校 晴
每周六上午的最后一节课都是乱糟糟的,如果不是班主任的地理课,教室里会像开水烧开前的样子,掀不起锅盖,但却咕噜个不停。
莫尚清坐在教室后排的空座位上写作业,这个位子是属于郑瑞的,但是他开小差跑去球场打球了。
付老师正在黑板上写本节政治课的提纲,但这简直是太无聊了,毕竟马上就可以放学回家了,莫尚清打算把数学作业在放学前写完,这样回家就能少带些书。
政治老师写完板书就扶着讲桌四下张望,但她并没有发现莫尚清在做别的事。临放学之前,老师学生都想着早点回家。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前排的同学递来一张折着的纸条。
莫尚清打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放学后在教室等我,有事请说。”他认出是杜小七的笔迹,抬头看她的座位是空的,桌子上的书架文具整整齐齐,像是有准备的翘课。
隔壁二班传来桌椅搬动的声音,走廊上的学生也多起来。
如果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各班的班长和劳委大都会提前安排大家换位置。
莫尚清扭头看了一眼教室的挂钟,离下课还有不到五分钟,他打算把今天换位子的工作交给波琳,他想先找到杜小七。
这时,站在走廊出口处的一个年轻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莫尚清坐在最后一排,正好可以看见南教楼的出口,甚至能看到中教楼的入口。
那个年轻人站的地方并不显眼,如果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来往穿行的学生会遮挡住他的身形。要不是扭头看钟,莫尚清也不会发现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他见过这个人,雪白色的头发很亮眼,皮肤跟头发一样白。莫尚清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国际部的,他在实验楼找程慕瑶的时候,就见过这个小白脸好几次。
看到莫尚清的眼睛望过来,徐家伦立刻把目光引向别处。而这个举动更引起了莫尚清的怀疑,不正常的事情太多了,他不得不去设想最坏的情况:这个小白脸是监视他的人。
莫尚清匆匆写好一张纸条传给波琳,一会儿组织换座位的工作他准备彻底交给她了。
付老师刚一宣布下课,他就从后门快步走了出去。同学们都还沉浸在放学的欢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他。
莫尚清走出教室后门的时候,徐家伦已经不见了。
几个不愿离校的学生还在二楼的玻璃房自习,莫尚清走进去的时候脚步很轻,他回头环顾着回廊,想看看有没有人跟着他。
玻璃房一侧的落地窗正对着高二一班,莫尚清贴着窗子往下看,一楼的走廊里只有搬出来的桌椅书本,还有不时路过的离校学生。他稍稍安心了些,或许刚才发生的事,只是虚惊一场。
杜小七回到班里的时候,同学们的座位差不多已经换好了。
“我哥呢?他没在么?”她拍了拍正在收拾行李箱的波琳,眼睛望着四周。
“他说他放学的时候有急事,应该已经走了吧。”波琳回过头说。
杜小七觉得莫尚清不会没收到自己的纸条,她连桌子也没摆好,书本也没收拾,就直接上了二楼。
“妈的。”小七一出教学楼的走廊,就看到莫尚清贴在玻璃窗上往下看。
直到杜小七推门进来的前一刻,他才抬起头看到她。
“我让你在班里等我,你没看见纸条啊?”不等莫尚清解释,她就抢先开口言道。杜小七的声音有点大,几个坐在一旁安静学习的理科生抬头看了他们几眼。
莫尚清不知带该说什么好,小白脸和纸条的事情,并不好说清楚。“我们去阳台吧。”他拉了拉小七,对自习的同学抱以歉意的微笑。
时值盛夏,阳台上的日光很刺眼,把整个校园都染的金黄。
“这事是严不二做的。”杜小七一改往日的调皮任性,表情严肃认真。
从这两天反常的事态来看,莫尚清已经做了一些心理准备。“怎么回事?”他问。
杜小七很为难地摇了摇头,“你们家龙懿,在酒馆卖假酒,被严不二的人发现了。”她尽量保持语气平静。
“假酒?!”他皱了皱眉,对这个解释感到惊讶又疑惑。
“昨天晚上,张千带着严家的人突然进了酒馆,说要检查一批存酒的真伪,当时你们家龙懿不在场,店里只有一个小伙计。他们是有备而来,还带上了品酒师。现场一共发现了两箱红酒和一箱香槟是勾兑的假酒。”杜小七不紧不慢,把昨天的情况讲了一遍。
“怎么会出这种事?”莫尚清现在就想找龙懿问个清楚。“我晚上联系过老曹,但是他说话含含糊糊,把我电话给挂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俯身靠在护栏上,若有所思。
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莫尚清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杜小七也毫无头绪。
“我还没搞清楚,这件事现在是落在严不二手里,还是已经交给了我们杜家处理,虽然张千去了酒馆,但是带去验酒的人却是商会的人。”杜小七也很犯难。
“不过,即使它还在严不二手里,终归还是要交给我们杜家的。虽然严家事事压我们一头,但南十里街毕竟是我们杜家的地盘,两家面子上必须过得去。就算严不二想要强行拿掉酒馆,他哥也得看我爸的面子。”
“你是二小姐,也不知道事情交给谁处理了么?”莫尚清觉得以小七的身份,想要查清楚这些并不难。
“你也知道,我爸这两年身体不好,很多事情他都不再亲力亲为了。我们杜家没有儿子,只有我和我姐。我爸他不放心把家里的生意交给我姐,觉得她性格太软,难但他不希望我现在插手这些事,即使事情已经到了他那里,他也不会告诉我。管家那里我也问了,他们也没有收到消息。”她解释说。
“所以现在,酒馆的事情应该还在严不二手里对吗?”莫尚清大概摸清了些情况,接着说:“他知道我们俩的关系,所以也不会轻易地把这件事交给你们家。”
杜小七点了点头,但她并不担心这一点,“严不二再厉害,也只是个二少爷,他上面还有他哥,严天一没这么幼稚。”
“那我们下面应该怎么办?”他问。
杜小七思索片刻,说:“下周回学校的时候,我给你签一封介绍信,是直接联系酒厂的。南十里街的所有酒吧夜店,都是从二道贩子那里买到的酒,严家为了制约我们,收买了很多的二手酒商,间接控制了我们酒吧街进货的渠道,这都是杜诀放出的水。”讲到这里,她还是很生气。
“我给你找的这个酒厂老板,曾经受过我们杜家的恩惠。所以他只要见到信,就一定会帮忙的。这件事千万别声张,要是让严家知道了,他们会不高兴的。”杜小七交代道。
他点了点头,记住了她的话。“如果下周我拿到信,下下周才能交给龙哥,会不会太晚了?”他问。
杜小七笑笑,猜到了他的心思。“你也别着急,这事都已经出了,你们酒馆起码半个月开不了张。你回去之后给他们说,不用太着急,着急也没有用。”
中午十二点半的时候,两个人才走出了玻璃房。
“你怎么走?你姐来接你么?”莫尚清问。
“她呀,才没这么好心呢,我打出租回去,没事的。”小七翻了翻白眼。
“其实卖假酒这种事也是难免,那些二手酒商倒腾过来的酒,也未必都是纯正货色。南十里街这些大小酒吧,卖假酒的肯定不在少数,有许多不懂行的店主都不知道自己进的货是真是假,不过他们只要把我们家那几个商会的管家打点好了,就不会有人找他们的事。”杜小七一边下楼梯,一边念叨着南十里街不成文的规矩。“这次肯定是严不二故意找你们的麻烦,我早看他不顺眼了。”
“怪不得我去问南十里街的熟人,他们都推三阻四的,假装不知道。”莫尚清恍然大悟。
“如果他们因为严不二的事多一句嘴,下一个倒霉的可能就是自己。”她说。
从二楼下来,放眼望去都是拖着行李箱匆匆离去的学生。
在经过南教楼的出口时,莫尚清突然停下了脚步。
“哥,怎么了?”小七看他双眼注目,就循着他眼神的方向看过去。
“刚刚好像有人在看我们,就在中教楼那边。”他的语气低沉,远处的那个身影只是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最近你有发现有人跟踪你吗?”他转过来问她。
“一个白头发的小白脸?”她反问道。
“对,就是他。”莫尚清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说:“你回头帮我查查这个人,我也让朋友去打听一下。”
“我已经查过了。”她不假思索地答道。
“嗯?”
“他是国际部的,叫徐家伦。”
严家的府邸在城东区的曼哈顿,说起来离杜家饭店也不远,就隔着一座人工湖公园。
严不二的卧房在宅子的南面,冬暖夏凉。尽管如此,他还是给窗户装上了厚厚的窗帘。
李叔敲门的时候,严不二正靠在沙发上,边吃甜点边看电影。
“李叔吗?有事?”二少爷的左脚挂着拖鞋,翘在沙发扶手上晃来晃去,电影正演到精彩处,他连起身开门的工夫都不愿意耽搁。
“杜家的人来了,大少爷正帮你应付着呢。”李叔贴着门缝,说道。
二少爷一听这话,就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很不情愿地站起来,暂停了电影,应声道:“好好好,穿衣服呢,一会儿就来了。”
“您二位是代表杜老先生和商会来的,实在对不住,让叔伯久等了。”严天一一面吩咐添茶,一面安慰杜家的管事。
严府的会客厅位于整座宅子的正前方,从正门进来是一片种着花草的狭长走道,再往前走就是客厅了。
杜家的管事年纪都大了,在会客厅干坐了半个小时,身体也很疲乏。
“不是我们杜家人不识趣,您家二少爷扣了我们这儿租客的租契和执照,实在是有点不合适啊。大少爷您是明白人,这凡事都是要按照规矩来的,您说是不是啊?”那个年长些的管家捋了捋他那其实并不长的胡须,意味深长地说。
严天一有些尴尬地陪着笑。“没错没错,我弟弟有时候脾气古怪,家父都拿他没办法,我已经让人去叫他了,应该快过来了,您二位先用茶,稍安勿躁。”
又过了十分钟,会客厅的茶水都添了三遍了,严不二才从前门的走道慢慢悠悠地晃过来。
“弟,李叔不是早就过去叫你了吗?怎么才过来?你看你让二位叔伯在这里等了半个多小时,多不礼貌。”严天一对弟弟的姗姗来迟很不满意。
二少爷装模作样地哼了几下,也不正眼看人。
严天一看他不知错,正想再训斥几句。那个年长的管事抬抬手,示意大少爷到此为止,算是尽了长辈风范。
“弟,你是不是拿了定风波酒馆的租契和执照?”严天一问。
“他们卖假酒,是我带着商会的品酒师过去的。”严不二翘着二郎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你查了人家的假酒,为什么不把租契执照给商会?别人卖假酒,你也不能随便扣留店家的东西,这是两码事。”大少爷心里窝火,可又不好当着杜家人的面发作。
那两个管事倒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严不二的强词夺理,也让他们心生不悦。
空气凝固了两分钟,严天一阴着脸,二少爷一脸你奈我何的表情,毫不在意兄长和两位管家的感受。
“弟,我们严家不是这样做事的,杜家和我们一直关系很好,别让伤了我们父辈的心。”严天一语重心长地讲。
严不二最烦这一套了,他浓眉紧锁,听兄长把话讲完。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你这么做…”严天一想接着说下去,但是被弟弟打断了。
“哥!” 严不二突然站起来,他知道下面会听见“杜彦诗”的名字。“别说了,我去拿就是了。”
入夜,严府一片灯火通明,与相隔不远的杜家饭店同宇争辉。
送走了杜家管事之后,严不二破天荒地去了书房。连去给他送点心的李叔也奇怪,为什么严府上上下下没有二少爷的身影。
“二少爷,该去吃晚饭了,我又给你热了一遍。”李叔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双眼发怔的严不二,没有进去。
“我哥呢?”他没有回答管家的问题,说话时连头也没有回。
“他已经吃完了,在后花园散步呢。”
严天一晚饭后喜欢在后花园走走,如果外面天气不错,他也会去曼哈顿的人工湖公园转一转。
严府的后花园是按照苏州园林的风格建造的,花草石木都有江南风范。到了夜里,树影婆娑,风情更佳。
严不二走进后花园时脚步很轻,严天一正观赏池中月,没发现有人进来。
“哥。”严不二从碑石后走了过来。在月光的掩照下,他的表情隐约难辨。
严天一吓了一跳,他转过身。“吃饭了么?”他问。
“你今天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那你说说,你到底知道什么?”二少爷面不改色,淡淡说道。
严天一不想与弟弟胡搅蛮缠,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回答。
看到大哥沉默不语,严不二收起了咄咄逼人的眼神。他缓缓走到水池边,坐下来。“哥,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和爸替我安排的婚事,是觉得我们严家家世优厚,杜家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可是现在,出现了一个人。”他声音轻轻颤抖。
严天一回过身,等着弟弟的回答。
“她好像喜欢他。”严不二说。
“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太幼稚了么?越过杜家的商会,直接去人家店里闹事。”严天一想起白天在杜家人面前的窘态,还是余怒未消。“你说杜小七看不惯你,可是你这样做,只能让她更反感。”
“杜小七一直讨厌我,无论我做的好还是坏,她都不会喜欢我。你不会因为一个讨厌的人突然变好了就不讨厌他。我早就知道杜小七的心思,她成心不让我和杜彦诗在一起。现在好了,又冒出来个龙懿。哥,你知道杜彦诗看他是什么眼神么?我看到了。”严不二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咬牙切齿。
“这不是你无理取闹的理由。”严天一始终面不改色。“你就那么害怕那个龙懿么?当年你偷拿正氏的财报,我看就没这么紧张。”
严不二的脸红到脖子根,他实在不想提起这段糗事。“又是正氏,这都过去多少年的了,你们还抓住不放。杜小七老拿它挖苦我,你也这样说,连莫尚清这种垃圾都把它当笑话讲。”他气急败坏,说话声音也高了不少。
“我不是要故意提起这件事,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做事成熟点。”严天一一时语塞,只能找出些口水话来敷衍。
严不二也累了,他不想再为自己争辩什么,既成事实无可辩驳,心里的苦只能自己咽下。“连你都这么想,杜彦诗每天听她妹妹耳边风,也不会看得起我。”他沉吟半晌,幽幽说道:“但我就是想得到她。”
定风波酒馆的铁门紧锁,店里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营业了,但是酒馆里仍然灯火通明。
“龙哥,刚刚尚清给你电话,为什么不接啊?”曹铭玺这两天为了酒馆的事情,几乎找遍了所有的关系,但是事态似乎没有任何好转。
龙懿听了默默不说话,他没有反驳曹铭玺,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反驳。
“尚清跟杜家二小姐的关系你也知道,让杜小七帮忙的话,肯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曹铭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又坐下,他不理解龙懿为什么放着现成的人脉不利用,非要坐在这里等消息。
龙懿这一天里一直沉默寡言,手里不停地转着那个古铜色打火机,让人琢磨不透心思。
阿次干了一整天的活,他把桌椅擦来擦去,吧台用抹布洗了一遍又一遍,实木地板拖得都有些发亮了。他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也不好闲下来。
南十里街的夜色渐浓,走在街市的正中央,都能闻到一股扑鼻而来的酒精气味。街两旁传来此起彼伏的酒客喧笑,这又是一个美酒佳人的不眠之夜。
闹市中总有静寂之意,定风波面向酒街的橱窗,霓虹灯明灭闪烁照进酒馆,映在龙懿脸上,就看起来多了一些阴郁。他打发走了曹铭玺和阿次,已经接近午夜了,他大口大口抽着烟,试图扫去双眼挣扎的困意。萦绕不去的尼古丁和焦油,让眼前的视野斑驳不清。
无由酒吧的铁门也落了,老人站在路对面的卷帘门前,朝定风波酒馆的方向望过来。龙懿不知道老人的眼神望向哪里,在那浓厚眉目的掩饰下,看不见锋芒,也看不见寂寞。
雪梨市最安静的Christian咖啡厅,居然坐落在最繁华的市中心,从二楼的窗户望下去,就是纵横交错的天桥和川流不息的车子。
莫尚清和段雨辰挑了二楼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要了两杯卡布奇诺。
“刚才说到哪儿了?”女孩儿吹着杯沿上泛起的热气,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酒馆出事的那段。”莫尚清看着她着急喝咖啡的样子,觉得有趣。
“为什么龙懿不接你的电话?杜小七可以帮忙的啊。”女孩儿弄不明白,她用手支着脑袋,眼神困倦。
“如果我找了小七,免不了就会让杜姐知道这事,龙哥不想在杜姐面前没面子。”莫尚清也是后来才想通的。人在局中,难免糊涂。
“这是男人可悲的自尊心在作祟。”他说。
“你刚刚说了‘可悲’这个词?”段雨辰手一指,抓住了他的“把柄”。
莫尚清挑起眉毛笑笑,假作正经。“我收回刚才的话。”
“其实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她直了直身子,脑海中在遣词造句。
他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当初你和龙懿才认识了不到一年,怎么这么快就成了兄弟?”她问。
“你这个问题问得好,”莫尚清轻轻一笑。“不过,我要以后再回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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