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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从未欺骗任何人

生活从未欺骗任何人

作者: 3e2478d8109b | 来源:发表于2016-08-28 23:17 被阅读0次

    当老人的骨灰被以当地传统仪式葬进坟墓中时,天空中下起了蒙蒙细雨。一位宗族中德高望重的主持人说,这是个很好的征兆。这样的“很好的征兆”似乎是十分难以界定的,因为对当时最直接的影响似乎并不直接如此体现——儿女们为老人准备的纸钱因为这场雨而变得难以点燃。

    一.“最近政策抓得紧”

    燿嘉是老人二儿子的独子,当时在洛阳读书。当家里人通知他老人病危时,“就是没想到这么快”,燿对记者表示。在家里人的安排下,他向学校请了假,订好了飞机票,以一种他及他的家人所认为的拥有最快速度的方式赶回一座南方小城的家中。

    到达时已是夜里一点左右,他的父亲母亲在机场侯着。与父母的交谈中,他才知道,家中的长孙,也就是他的大伯的儿子,已经在一个星期以前向公司请了假,回到了老人身旁。“看来奶奶逃不过这关了”,燿根据既有事实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他谙熟于这个地方的传统——类似这样的话,不能说给自己除外的任何一个人听,否则会被认为忤逆了孝道。

    老人当时已经搬到了燿的大伯家中,这样的观念被这一地区的人所普遍接受,叶落归根——老人在这一片区度过了自己最艰难的至少二十年的光阴,因而这里被老人所熟悉。很大程度上,这里被认为是老人的真正的故乡。

    燿见到老人时,老人盖着厚厚的被子躺在床上,呼吸变得十分响亮,像是睡了。旁边的燿的大姑建议他不要此时此刻去惊动老人,于是他退了出来,接受着一个难以接受的现实——在不到两个月前他辞别奶奶时,老人的身体不算健康也还硬朗,为何此时已是到了如此地步。

    燿的大姑今年也已五十有余,孙子也已一岁出头。在将自己的孙子安置妥当之后,她匆匆忙忙的赶来照顾自己的母亲,已将近半个月,每天猜测着老人的无法用言语表达清楚的需要,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予以满足。作为兄弟姐妹中辈分最大的一位,她身上多多少少肩负着比别人更多的责任与权力,像是一些模糊不清传统习俗的执行,一般情况下,她的意见会对最终的决定起到影响。在这样的应有责任的掩盖下,我们当然也不应忽略她本身所具有的良好品格。

    第二天,当燿起床时,阳光依旧的经过窗台打在地上,染黄了一片。此时,外出营生的大伯已经回到家中,正和燿的父亲商量事宜。在燿看来,仿佛此时商量此事过于早了些,同样的出于对地区传统的尊重,燿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在一旁倾听着大伯和父亲探讨如何料理老人的后事。

    “最近政策抓得近,我们要低调一点。”燿的父亲说道。燿初听到这句话时,总有种父亲是个权掌一方的政府官员的感觉,依据着父亲的职位思索了一番之后,燿确定,这是父亲看地方日报后学来的句子。

    二.“我今年可也十八岁了呀”

    “都轻点,慢慢来。”说这句话的是一位与燿多少有些血缘关系的长者,细说起来,这是燿的爷爷的爷爷的另外一个儿子的儿子,燿从小被人们教导应称呼他做“老叔”,可从没理清过这蛛丝般复杂的关系。这样的“老叔”在燿的家族族群中共有四个,在相关联的某家发生什么重大事项的时候,每一户都会承担一定的责任或分担一定的义务——在这样的关系中很难分清楚这种行动究竟是出于自发动力的驱使或是对于已有规则的遵守。

    当时,在这几位老叔的协助之下,老人正被送往老屋。这样的行为有着更为鲜明的预兆——老屋距离办理后事的宗族祠堂更为靠近。不可否认的是,这或许仅仅是原因之一。

    老人此时已近乎无法说话,呻吟是她唯一的表达方式,越加急促与越加不安被所有人认为是不好的征兆,在几位“有经验”的老叔的指导与暗示下,所有人都同意了将老人送去老屋的决定。

    在送回老屋之前,许许多多的亲戚好友都在获知情况的前提下造访,表示慰问。消息当然没有被大面积公开,这是家中所有人的共识,也是这一区域的生活常识。亲戚在此时或多或少的会得到不经意的提示及相互间的通告,

    懂“规矩”的人便会火速前来,以表示对这一家的交好与情深意重。在确定已得知消息而且被期待前来的亲戚中没能前来的会被猜疑,在反思自身是否在某个时期做了什么令对方不满的行为后,不管反思的结果如何,这户亲戚的情感等级都会被降低一个层次——事后主动表示“真是没有听闻的”可以多少挽回些好感,无任何行动的便会彻底被拉入黑名单,陷入类似于“冷战”的境遇。这样的不被声张的规则往往适用于那些联系较少的旁系亲属。

    体现在朋友方面则显得宽容的多,在确定信息没有明确发出的原则上,靠着主动的问询也是拥有知道信息的权利的。主动得知消息或肯与问询的人往往也会前往探访,表示关心。如果是社会等级相同朋友、同学,前来慰问的会被认为是关系排名更为靠前,进而使双方的接下来的时间中的融洽相处成为可能。一般来说,高于自身社会等级的群体会在老人的正式丧礼上出现,低于自身社会等级的群体一般会在两个环节上都出现,而往往的,这一群体的结伴出现可能较高,因为他们代表着某一个共同群体,例如,在单位中受到管辖的小年轻们。

    这样的情况发生的前提是,个人被假设为通晓情理的个人——在特定环境中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这将被认为是生存于社会的最基本品格。

    在将老人送去老屋的途中,燿提着手电筒照亮黑压压的路,心中却烦恼不已,他产生的疑问是,那么,我是否该通知或暗示我的几个朋友呢,我今年可也十八岁了呀。

    三.理想主义者的胜利

    老屋距离燿居住的大伯家有二十分钟的路程,在老屋搭建起一些基本的生活设施之后,全天无暂停轮值成为了一项必须的工作,工作需要这样的一个搭配,一位经验丰富的老者,以及一个精力充沛用于跑腿和处理杂事的年轻人。前者往往由“老叔”担当,后者的选择余地便会宽松许多。

    燿值过夜班与日班,往往取决于他哪个时候睡不着觉。家中大人们会对他以及他的堂哥说你们尽管的去休息,有事自然会叫上你们。而此时,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在老人身旁多待一会便能表现出更多的自身的良好品质,越是不愿离开便越有可能成为他日别人褒奖自己的理由。这样的解读存在过于功利的嫌疑。这这块土地上的传统是,一位即将过世的老人如果能够在子孙的亲眼注视中走完最后一段路,会被认为是“有福气”。人们将自己平时心中的对于老人或多或少的歉意此时倾泻而出,都希望做出补偿。

    较为温情说法是,这群人都或多或少的与老人有着联系,并之间产生感情。对于这一群要么是老人的孩子、要么是老人孙子,要么与老人相处一段不短的时间、要么与老人闹过别扭最终也已和好告终的人群中间,总有些难以言表的情绪存在于中间——或许这种情绪是对于老人的,又或许是对于“死亡”二字的。

    燿在这层理论中间体现尤为明显。从小被老人带大这一事实被许多人熟知,在老人临危之时燿也成为从最远的地方赶回来的人。尽管事实如此,可在千篇一律的应付了人们的类似于“真是个好孩子,你奶奶平时没白疼你”这样的话语之后,燿仍然觉得这一事实显得苍白而无力,“毕竟是奶奶亲手带大的”的回答也在某些时刻被他所厌烦。

    在燿的眼中,奶奶是一个悲情的人物。这样的论断应该追溯到老人平时向这位孙子讲述的故事身上。“她总爱讲年轻的时候那些因为她嫁给了一个成分不好的人,而受尽欺负的事”

    燿说,“而且每次讲的都差不多那几件,每次讲到那些人现在如何落魄她便兴奋不已,并说什么善有善报。”在燿看来,老人是一位激烈的理想主义者,对公平的追求大于对生活改善的渴望,最终取得不大不小的胜利。

    更多的情况,当老人在家中向他人叙述这一切时,很少得到欢迎。感同身受的燿的父辈们才能和老人说上几句,分解着属于老人那一辈的苦痛与灾难。

    燿的爷爷是在燿初一时便去世的,在那之后,老人失去了伴侣,变得古怪而强势。家中许多人认为,这之间的关联大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燿很多时候也会受不了这位带大自己的老人,忽略、含糊和转移也被他用于和老人接触的某些时刻,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理,如果按照正统的思维方式,这和不孝是可以画上等号的。

    四.“今天押哪个比较好呢”

    一片哭丧声是在一位老者的一声令下后开始的。老人去世时安详而宁静。如愿的是,当时是下午,基本上,该到的人都到齐了。

    村里的理事会负责核算所有人送来的金钱与各项支出。在一张大大方形桌子上,这头放着一个装钱的小手提包和账本,那头是一副茶具。

    老人的丧礼被安排在一天之后,那天下午,走完一些简短流程之后,难得的安静片刻,总算被一声女人的哭吼打破。当时在场的燿说,“我也没听清叫的啥,反正大声的不得了。”从巷子的那头一直哭到了这头,直至进入房间,面对老人遗体。女人是老人的妹妹的女儿,燿平时极少见她,大概也就每年也就过年时见上一面,所以要不是女人一路哭丧,燿还真不知道迎面而来的这位该如何称呼。女人最终被七手八脚的人群安慰以及搀扶出来,燿说,“当时我也很难过,感觉要哭出来一样,只好找了个角落,平复一下心情。”但当燿折返时,女人已近与旁人大声的交谈,眼角的哭泣留下的血丝使燿很难相信他们的话题,“今天押哪个比较好呢?”他们所讲的是一种民间称为“六合彩”的非法赌博行为,在这一片区,盛行而且被默许。

    办完老人的丧事后,许多人都忙着订车票。燿的大姑的儿媳与燿的堂哥忙着订往广州的车票,前者赶着去参加一天后的考试,后者忙着赶回公司——两个星期的假期使他这个月的工资扣除殆尽,燿则忙着查询往洛阳的各种可能的交通方式,刚好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使他现在返回还能赶上下个星期的课程。就像不知道谁说的,“老人老去的时间是经过精密计算的。”

    一个有趣的细节是,燿准确的记得父亲告知他老人得了“治不好的病”的时间。燿说,“你很难相信,在前一天晚上,就是某部电影的首映。”他和几个朋友约好,一起去看零点档。由于没有向父母说明情况,一伙人看完首映便在大街上游荡、在马路上唱歌或在大桥下喝啤酒。直达将近七点回家,早已精疲力尽,倒头便睡。醒来时吃着午餐,父亲通知了他这个消息。“很奇怪,我到现在都怀疑这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说这句话时他显得急促而紧张,不大的眼睛被用力做出吃惊状,“那部电影的最后几句台词大概是这么说的,对于一个要分离的人,你一定要多说几句话,或者多看几眼。因为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是最后一句,看的任何一眼,都可能是最后一眼。”这部被他预言在某评分网站上得分绝不会超过7.5的影片因此在他看来被赋予了剔除影片之外的其他意义。“早知道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我当时肯定是不会去看这部片子的,第一,这样子讲起来让事情有些过于文艺,第二,会不会我不去看这片子老人家就不会走得这么快呢?”说这句话时,从他的脸上很难分辨话语中是否带着黑色幽默的内核。

    燿在返程时忽然觉得老人像是一位被生活欺骗了的人,想得到的似乎都没有得到,包括认可、尊重以及俯视他人的可能。时隔不久,当记者再次提及这个问题时,燿这样回答,“生活哪次欺骗过你啊,没有,生活从未欺骗任何人,生活原本就这样。”说这句话时,燿戴着的眼睛因阳光的折射而被看出沾满了灰尘,原先蓬松现在瘪下的头发看得出是很久没洗而出门时精心梳理了一番。说完这句话,他掏出手机看看,他订的外卖在约定的时间没能准时送达使他多少有些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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