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老父亲接到城里来已经十几年了,这期间,他再也没回去过。不是不想回,是很想回,但身体不好,回不去。开始的时候他还总念叨,让我开车带他回去看看,我当然没有满足他。后来他就不再提这事了。
直到这次他病重住进医院,他又提起来,只是他没说要回去,他是这样说的:怕是再也没机会回去了!后来,病情越发加重,他心里一阵糊涂一阵明白的。如此,他就该说不该说的都提起来了。
儿啊,我想回老屋看看?他用无神的眼睛乞求着我,从声音上分辩,也是没有力气的。
老屋已经塌了,没啥看的啦,我如实回
答。
那……院子该是有的吧,看看院子也好啊!
院子盖了合作社了,院子也没了,我还是说的实话。
唉……父亲长长叹口气,垂下头。许久后慢慢抬起来,又说,那……那,村口的老榆树还有的吧?我小时候就在那棵树上撸榆钱,我想那棵树啊!
这事我知道,父亲小时候最喜欢爬树,那棵树是他的乐园,有他的欢乐的记忆,也有让他摔伤腿的记忆。可是,我听老家人说过,那老榆树被村里的刘木匠早都伐了,打了家具,因为这事,被村长罚了五百块钱呢。可我不能再说实话,实话有时候伤老人的心啊!
我就说,可以,等您好了,我一定拉您回去看看老榆树去。
诸如这些问题,父亲总在重复问我。我判断,他已经没有一点记忆的能力了。但我想错了,接下来父亲的话就是证明。
你在骗我,整个村里的榆树都没了!你说的。
我有点哭笑不得。可不,村里所有的榆树都没了,大家嫌它们占了盖房的地方,或者嫌它们耽误种小菜园子,都伐光了。这话我跟父亲说过好多次,他本来是记不住的,可偏偏又记住了。
父亲在医院里住的是高间,屋里装修,医疗设备,服务,一切都是最好的。可他就想老屋,想冬进寒风夏进蚊蝇的那两间土屋。唉,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昨夜局里突然有要事,我只能回去一趟,办完事,过半夜才匆匆赶到医院。
进了父亲的病房,灯亮着,见他安安静静地睡着,胸前紧贴着一张大白纸,两只手重叠在一起,按在纸上。
我悄悄走过去,想把纸拿起来看看上面是什么,触碰到他的手,是硬的。我一惊,立即叫大夫。
呜呼哀哉,我父亲已经去往天国了。他胸前的大纸,是几个小时前,他求护士给他打印的。在他手机里存了一张老屋的照片,那是多年前,我让老家的亲戚拍的。我的父亲,他把老屋放在心上,嘴角挂着笑,安详地去了。
他放在心上的,为什么我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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