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了一辈子戏,倒成了戏中人”。
顾里喃喃的念着,那眼沉睡般地合上,再也没睁开过。
老师傅捡到顾里是在一个巷子里,哭声洪亮,却无人问津,在那个时代,人人都自顾不暇,谁还会多瞧上一眼。
老师傅膝下无子,便将他带了回去,取名顾里。戏园里多了个男娃,倒也热闹许多。
顾里两三岁时,趴在地上看台上的师哥师姐唱着,日日熏陶下,竟开嗓唱了几句,咿咿呀呀的。
小小的人儿虽唱得不标准,倒是让园里的人齐齐围住。
“这小子,以后唱生角定是个好苗子!”
“他生得白净,唱旦角才惊艳呢!”
“他迟早得被你糟蹋!”
“……”
两人争争吵吵,老师傅却眼里闪着光,捻着胡须,拄着拐杖走开,随即将生、旦、净、丑的衣服各寻了一件慢慢的放到他面前。
二师妹拍手叫绝,连夸师傅高明。他却笑笑摇了摇头,自己老了,竟做出这么幼稚的事了。
可两三岁的孩提哪懂这个,自是奔着新鲜的颜色去了。
他爬上旦角的戏服上,小手指抓着衣角不放,时光缠着衣角掠过,熙熙攘攘,不知又过了几度春秋。
他的确是唱旦角的好苗子,十岁的顾里已经会唱一段《桃花扇》了。
自五岁起,他就练着唱、念、做、打,他学得快,理解得好,老师傅就教得多,他的童年几乎都是伴着那一树树桃花和戏度过,但他喜欢。
虽是男儿身,但他的剑指和兰花指却让二师妹也不禁叫绝,十五岁的他已长得和大师哥一般高了,面容白净,眉间透着一股灵气。
凤蝶在花间寻影
桃花开得正艳
他第一次登台唱戏时,一开嗓围来了一堆小姑娘,似乎没人在意他唱得是什么,怎么样,个个都是奔着他的好面貌。
他确实长得惊人,唱完后,有女子与他搭讪,但他却独自离开。
日日如此,自叫人无趣。
有人说他傲气太高,终于有一次那堆女孩中冒出一个声音。
“不就是个唱戏的嘛!这年头唱戏的最没用了。”声音尖锐,故意拖长最后几个字。
一众人笑出了声,各自嬉戏着走了,像是随手玩弄玩物般。
顾里依旧唱着。
唯有一人还立在台下。
一连几日,他在台上,她在台下。
那日,他散了戏下台走向她,他们的相遇是从那刻开始的。
她叫南安,家门斜对着戏台,她不懂戏却爱看。
她家中有个弟弟,为了能让他上学,每日很早就起床绣荷包,手绢。她女红极好,每日上午去,中午便卖得差不多了,下午便座在台下安静地听戏。
两人年龄相仿,性子也投得来。每日一人儿坐在台下,一人儿站在台上。
戏完了,便是两人拉着手在山间奔跑,嬉戏,时而坐在桃树下观星……
转眼间南安已长得亭亭玉立,发间虽别着一支不值钱的木簪子,但却总觉得古朴安静。
她的眼睛很漂亮,眸球乌灵,眼聚清波,两人出入到叫好多人误会。
渐渐地,顾里的名气大了,有了很多人来看戏,台下人潮涌动,有几次大型戏园的人来请他过去唱戏,说这小地方没什么人气,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自从老师傅去世,这戏园里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
听说南安县的张司令要来听戏,这天可来了好多人。
南安静静地坐在台下听着,张司令来时不经意瞥见她,眼神便移不开。
“敢问美人何名啊?”他抓起南安的手,眼神中尽是调戏。
司令招了招手,意思带走。
南安被两人按住胳膊,努力挣扎,旁人一阵嘁嘘,却无人敢作声,连顾里也没有。
老祖宗立下的规矩,戏开唱了,便不能停,他只能望着。
南安走之前回头看向他,眼中闪着泪花。顾里依旧唱着,心中难受,却无能为力。
那一回眸,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司令将南安纳成小妾,随手打发了她娘家。她的父母高兴极了,以为南安许了个好人家,弟弟的生活就不用愁了,可事事怎会如意。
她不甘受辱,上吊自尽,白绫一搭,便闭了眼。大火纵烧,她甚至不想留下自己的尸身。
张司令气极了,自己的房子被烧,把气撒到她娘家。
夜里,他叫人放火,那戏台斜对面的老屋在夜里通亮。哭声,尖叫声伴着哀号,一场火烧尽了所有。
阳光洒向那片荒墟,一切好像没发生一般,鸟儿依旧在唱,流水依旧在响 。可不知为何桃树都死了,上面有斑斑火烧的影子。
顾里心里痛,他三天没出门,三天没敢去戏台。
“你得明白了人世间的爱恨冷暖,才能唱得一出好戏。”
老师傅说这句话时,眼中是有泪花的,他也从来没问他为什么自己不开口唱戏,对于这话小时候总是似懂非懂,现在却是明白了。
他穿上戏服,在台下放着一个凳子,重新开唱。
这一唱,便是二十年。
台下人走过,不见旧颜色,台上人唱着,心碎离别歌。
声音凄美,引得行人揪心。路过的人更少了,但台下依旧放着一个凳子。
戏幕起,戏幕落,谁是客?
他大抵找不到答案了。
听说他死前是穿着戏服入棺的。
又听说他死前还在唱。
戏唱完了。
也断了。
冬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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